天幕那场歇斯底里的“崩溃演示”,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未央宫前殿那即将引爆的引线,却也留下了遍地湿滑、难以落足的泥泞。帝王“容后再议”的旨意,将废立之事强行悬置,却无法悬置那已然被天幕彻底搅动的人心。
卫绾府邸,夜半惊心
卫绾称病告假,闭门不出已三日。府邸周围中尉衙门的暗哨似乎更多了,如同无声的鬼魅,监视着这座府邸的每一次呼吸。卫绾知道,陛下虽被天幕所慑,暂缓了决断,但对他这位“前”太子太傅的猜忌,只怕有增无减。
夜深人静,他再次于书房枯坐,铜质承露盘里那素帛的灰烬早已被清理,但那焦糊味仿佛已浸入骨髓。杜吴带来的消息越发令人不安:被囚北宫的刘荣,据说近日情绪愈发不稳,时有癫狂之语,甚至开始书写一些“陈情表”,试图通过某些极其隐秘的渠道递出。而胶东王刘彻,则彻底沉寂下去,除了必要的礼仪活动,几乎不见外客,连韩嫣都深居简出。
这种沉寂,比任何活跃都更让卫绾感到心悸。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是毒蛇攻击前的盘踞。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不是杜吴那特定的节奏。卫绾心中一凛,沉声道:“谁?”
“老爷,是老奴。”是那位替他传递木牍给老仆的心腹老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进来。”
老仆推门而入,反手迅速掩上门,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神情。他走到卫绾面前,没有像往常一样躬身,而是直接跪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高举过顶。
那并非木牍,而是一枚小小的、用最普通的青石打磨而成的……棋子。围棋的黑子。
卫绾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盯着那枚棋子,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
“何时?何人?”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就在半个时辰前,老奴去后角门查看是否有异动,回来时,这棋子……就放在老奴卧房的枕边。”老仆的声音发颤,“无人看见,也无人知晓。府外……府外的那些眼睛,似乎也没察觉。”
卫绾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石头棋子,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棋子!又是棋子!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如今,这枚孤零零的黑子,又代表着什么?是催促?是警告?还是……一个不容拒绝的邀请?
对方能将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他这被严密监控的府邸,送到他心腹老奴的枕边!这是一种何等可怕的能量和掌控力?是在展示力量,也是在告诉他——你已无路可退,别无选择。
卫绾紧紧攥住了那枚棋子,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他闭上眼,脑中飞速闪过光幕中那并行的未来,刘彻那幽深的眼眸,陛下那强弩之末的暴怒,还有北宫中那日渐疯狂的刘荣……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
他扶起老仆,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知道了。此事,烂在肚子里。下去吧,今夜,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
老仆重重磕了个头,踉跄着退了出去。
卫绾独自站在书房中央,握着那枚冰冷的黑子,如同握住了自己滚烫的命运。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小小的、用于传递密信的薄绢,却没有提笔。
他在赌。赌那递来棋子的人,能看懂他的沉默,能理解他这无法宣之于口的投诚。
他将那枚黑子,轻轻放在了薄绢的中央。然后,他将薄绢仔细卷起,塞入一个细小的铜管内,用蜡封好。
他没有叫杜吴,而是亲自走到书房一角,挪开一个看似固定的花架,后面露出一个极其隐蔽的、仅供鼠辈通行的墙洞。这是他早年为了应对突发情况,私下令人偷偷开凿,连杜吴都不知道。
他将铜管放入墙洞深处。他知道,自会有人来取。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书案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看着窗外那永恒不变的光幕,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他终于,还是踏出了这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
未央宫,胶东王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刘彻年轻而沉静的脸庞。韩嫣无声地站在他面前,将一个小小的铜管放在案几上。
“殿下,东西取回来了。卫府内外监控依旧,未见异常。此物是直接从其书房内一个极其隐蔽的墙洞中所得,未经过任何中间人。”
刘彻没有去看那铜管,只是淡淡地问:“里面是什么?”
韩嫣小心地剥开蜡封,取出薄绢,展开。当看到那枚孤零零躺在绢布中央的黑子时,他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将薄绢呈给刘彻。
刘彻的目光落在黑子上,久久未动。
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效忠书信,没有慷慨陈词,只有一枚沉默的棋子。
但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它代表着卫绾读懂了他的暗示,接受了他的“邀请”,并以这种极其隐晦、不留任何笔迹把柄的方式,表达了归属。这是一种老辣政客的谨慎,也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刘彻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一抹真实的、带着冰冷满意的笑意。他伸出手指,轻轻拈起那枚黑子,放在掌心摩挲着。
“太傅,果然是个聪明人。”他低语道。
他需要卫绾这样的人。不仅仅是需要他太子太傅的身份和在朝中的人脉,更需要他的“聪明”,他的“审时度势”,以及他此刻表现出的“孤注一掷”。这样的人,用好了,是一把利剑。
“殿下,接下来……”韩嫣低声询问。
“不急。”刘彻将黑子轻轻放在案几的棋盘上,那是一个空荡荡的棋盘,只有这一枚孤子,“饵已经吞下,让他先消化消化恐惧和决心。我们……继续等。”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那光幕,眼神锐利。
“等父皇下一步的动作,等皇兄那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也等……这片天,下一次,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棋局,已然布下。
一枚关键的暗子,悄然落位。
而执棋者,正耐心地等待着对手,以及那高高在上的“天意”,落下他们的下一子。
未央宫的夜,更深了。暗流在寂静中汹涌,无声地冲刷着权力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