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驾崩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在一种极其诡异和紧张的气氛中召开。未央宫前殿,文武百官缄默肃立,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御阶之上,龙椅空悬,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丞相卫绾立于百官之首,面色沉凝,心中却如波涛翻涌。那封来自南方的密信,如同烫手的山芋,也如同最后的底牌。他不能公开,却必须利用它来引导局势。
窦太后虽未亲临,但她的影响力如同殿外阴沉的天空,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梁王刘武的使者身着丧服,却难掩眉宇间的志在必得,立于宗室队列前列。
而被暂时解除软禁、允许与会的胶东王刘彻,则站在皇子队列中,脸色苍白,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复道上的功败垂成,让他深知自己已失先机,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朝议中能出现变数。
卫绾深吸一口气,率先出列,沉声道:“大行皇帝骤然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然储位空悬,当依祖制,由宗室、百官共议,择贤德者立之,以安社稷,以定人心。”
他刻意回避了“遗诏”二字,直接将议题引向“共议”,这本身就是对窦太后和梁王势力的第一次打击。
宗正刘礼(一位年高德劭的宗室长老)颤巍巍出列,附和道:“丞相所言极是。不知诸位宗亲、公卿,可有贤才举荐?”
话音刚落,梁王使者立刻高声道:“梁王殿下,乃陛下同胞幼弟,太皇太后嫡子,仁孝闻于天下,且年富力强,可当大任!此正合‘兄终弟及’之古义!” 他身后,一批早已被窦太后笼络的官员纷纷出声附和。
“臣以为不妥!” 一位耿直的老御史立刻反驳,“《春秋》大义,立嫡立长!陛下有皇子在,岂有舍子立弟之理?当于诸位皇子中择其贤者!”
支持皇子继位的官员们也纷纷站出来,但他们内部也存在分歧。有人隐晦地提及胶东王“聪慧刚毅”,立刻遭到更多人的沉默反对——天幕的预言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无人敢轻易触碰。而其他皇子要么年幼,要么才德不显,一时间,竟难以推出一位众望所归的人选。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立弟”与“立子”两派,争论不休,僵持不下。支持梁王的一方,倚仗窦太后的威望和“兄终弟及”的古制;支持皇子的一方,则坚守宗法礼制,却苦于缺乏有力的候选人。
刘彻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看着那些因天幕而对他避之不及的臣子,看着梁王使者那得意的神情,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知道,自己机会渺茫。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几乎要失控之时——
丞相卫绾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诸公所言,皆有道理。然,无论是立弟还是立子,首要在于一个‘贤’字,在于一个‘德’字,在于……能否使我大汉避祸趋福,国祚绵长!”
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那空悬的龙椅上,语气变得无比沉重,甚至带着一丝悲怆:
“诸公可还记得……那高悬于顶的天幕?可还记得那‘穷兵黩武,饿殍遍野’的惨状?可还记得那‘三世而亡’的血色预言?!”
一连三问,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连梁王使者的脸色都变了。天幕的阴影,是所有人无法摆脱的梦魇。
卫绾趁热打铁,声音陡然拔高:“若所立非人,致使天幕预言成真,我等今日在场之人,皆是大汉的罪人!有何面目见高祖、文帝、景帝于地下?!”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诛心之问在每个人心中回荡,然后,话锋猛地一转,石破天惊:
“故,老夫以为,新君之选,首重仁德,当以‘避免天幕所示灾祸’为第一要义!需是一位能体恤民情、清静守法、与民休息的仁厚之君!”
他虽然没有点名,但满朝文武,包括刘彻和梁王使者,脑海中都瞬间浮现出同一个名字——那位已然“溺亡”的、以仁厚着称的前太子刘荣!
卫绾这是在……借尸还魂?!他是在用刘荣的“仁政”理想,作为衡量新君的最高标准,来否决所有不符合这一标准的人选!无论是锐意进取的刘彻,还是骄纵可能生事的梁王,在这一标准下,都显得格格不入!
“丞相此言,莫非是暗指……”有官员忍不住低声惊呼。
“老夫什么也未暗指!”卫绾立刻打断,语气斩钉截铁,“老夫只是提请诸公,莫忘天意警示!择立新君,当以江山社稷安危、亿万生民福祉为重,而非一己之私,一派之利!”
他将“天意”、“社稷”、“生民”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顿时让支持梁王和支持刘彻的人都哑口无言。谁敢说自己推举的人,就一定能避免亡国惨剧?
朝堂再次陷入沉寂,但这沉寂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卫绾成功地将刘荣的“幽灵”请回了朝堂,虽然没有明言,却用“仁德”和“避祸”这把无形的尺子,衡量着每一个潜在的继承人。
刘彻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明白了,卫绾这是在彻底堵死他的路!甚至连梁王的路,也被这“仁德”的标准大大动摇了!
梁王使者又惊又怒,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
而远在南方囚室中的刘荣,并不知道,他那一封密信,竟被卫绾以这样一种方式,化作了悬在未央宫之上、无形却重若千钧的裁决之剑。
共议陷入了僵局,但这僵局,却因刘荣的“存在”(哪怕是已死的存在),而偏向了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
卫绾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疏(与密信无关),朗声道:
“既然一时难以决断,老臣提议,暂由太后(指窦太后)垂帘,与丞相、御史大夫、宗正及诸位辅政大臣,共同处理国政,同时,广询天下贤良文学,集思广益,再行定夺嗣君人选!在此期间,各安其位,不得再生事端!”
这是一个拖延之计,却也是目前唯一能维持表面平衡、避免立刻爆发冲突的办法。
在“天幕”的恐怖预言和“仁德”标准的无形压力下,无人敢再轻易挑起争端。朝议最终以这个妥协的方案暂告段落。
但所有人都知道,风暴只是被暂时压制。
真正的较量,从现在起,将转入更深的幕后。
而那个“已死”的太子刘荣,他留下的政治遗产和他那封信引发的连锁反应,将继续搅动着帝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