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郡守打出的“仁王”旗号,如同一颗投入沸腾油锅的冷水,在已然大乱的帝国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响。
在饱受战乱、苛政与饥荒折磨的关东、乃至部分关中地区,早已暗中流传的关于“临江仁王”的事迹,此刻与这面旗帜重合,瞬间点燃了无数绝望百姓心中的希望。“仁王没死!仁王来救我们了!” 这样的呼声在流民中不胫而走,竟使得原本势如破竹的“赤眉军”内部都产生了动摇,不少被裹挟的百姓开始偷偷南逃,试图投奔那传说中的“仁政”。
而在长安,这消息则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本就混乱的局势。
窦太后在长乐宫中闻讯,惊怒交加,她绝不相信刘荣真的未死,认定这是卫绾一党(尽管卫绾已昏迷)或是其他反对势力编造的谎言,旨在阻挠梁王登基。她更加疯狂地催促梁王刘武尽快率兵入京“平乱”,甚至发出了措辞严厉的“太后懿旨”,斥责南方郡守“附逆”,命令沿途州郡拦截。
然而,这道懿旨的效果微乎其微。一方面,朝廷权威已然扫地,许多郡守都在观望;另一方面,刘荣那“仁德”之名和他避免天幕预言的形象,对不少尚有良知、担忧国运的地方官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胶东王宫方向的战斗逐渐平息。在绝对的优势兵力下,韩嫣等负隅顽抗者被尽数诛杀,刘彻则被生擒,囚于宫中一处偏殿。他衣衫褴褛,神情呆滞,听着宫外隐约传来的关于“仁王北上”的呼喊,脸上露出了似哭似笑、无比扭曲的神情。天幕的预言,兄长的“复活”,他自己的惨败……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噩梦。
未央宫内的混战也逐渐停歇,并非因为胜负已分,而是因为厮杀的双方都意识到,再打下去,不过是让那南下的“仁王”或北上的梁王,甚至是城外的匈奴和赤眉,坐收渔利。一种诡异的、精疲力尽的僵持取代了血腥的搏杀。
刘荣在北上的路上,心情沉重而复杂。他没有选择急速进军,而是稳扎稳打。每至一地,他首先做的不是征发粮草,而是接见当地父老,了解民情,处置积压的冤狱,开仓赈济饥民。他甚至下令,军队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他的军队规模并不庞大,南方郡守的兵力加上沿途零星投靠的义军和散兵游勇,与梁王可能带来的大军或北方的边军相比,相去甚远。但他带来的,是一种久违的秩序与希望。
“仁王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仁王亲自为老农扶犁!”
“仁王断案公正,连那横行乡里的恶霸都被法办了!”
这些消息比军队行进得更快。沿途郡县,不断有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有一些低阶官吏和地方豪强,在权衡利弊(尤其是考虑到天幕预言和当前乱局)后,选择了打开城门,归附“仁王”。刘荣的势力,如同滚雪球般,在民心的加持下,稳步壮大。
当他率军抵达洛阳附近时,兵力已颇为可观,更重要的是,军心民心,士气高昂。
也正是在洛阳,他遇到了奉窦太后之命、率领梁国精锐匆匆北上的梁王刘武。
两军对峙于洛阳城外。
梁王刘武骄横异常,在阵前大声呵斥:“刘荣!你这欺君罔上、假死脱罪的逆子!安敢僭称‘仁王’,聚众造反?!还不速速下马受缚!”
刘荣驱马向前,他并未穿戴甲胄,依旧是一身素色儒袍,神情平静。他望着对面杀气腾腾的梁国军队,朗声道:
“梁王叔父,荣假死避祸,确有欺君之罪,然此乃为避兄弟阋墙之祸,免蹈天幕亡国之覆辙!如今父皇驾崩,朝局崩坏,匈奴入寇,赤眉蜂起,社稷危如累卵!荣北上,非为争位,实为匡扶汉室,拯救黎民!叔父若以江山社稷为重,当与荣携手,共御外侮,平定内乱,而非在此同室操戈,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两军阵前。没有激烈的指控,只有沉痛的陈述和恳切的呼吁。这番话,与他一路来的所作所为,以及那深入人心的“仁王”形象完美契合。
梁王军队中,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许多士兵也听闻过天幕预言和仁王事迹,面对眼前这位气质温润、言语恳切的“太子”,再对比自家王爷的骄横,心中天平已然倾斜。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长安方向狂奔而至,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昏迷数日的丞相卫绾,在弥留之际,留下遗书,公之于众!遗书中,他详细陈述了刘荣假死的前因后果(隐去了密信环节,只说是自己察觉并安排),盛赞其“仁孝无双,心系社稷”,并恳请朝野上下,拥戴刘荣继位,以避天谴,以安天下!
同时,消息也传来,被囚的胶东王刘彻,在听闻卫绾遗书内容和刘荣兵临洛阳后,于囚室中引火自焚,结局惨烈(真假难辨,但已不重要)。
卫绾的遗书和刘彻的“死讯”,成了压垮梁王军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梁王刘武又惊又怒,还想强行下令进攻,但他身后的将领们却面面相觑,无人响应。不知是谁先放下了兵器,紧接着,如同瘟疫蔓延,越来越多的梁国士兵丢下了武器,沉默地看向刘荣的方向。
大势已去。
梁王刘武面色惨白,看着对面军容整肃、民心所向的刘荣,又看看身后已然瓦解的军队,长叹一声,知道事不可为,最终,在几名心腹的保护下,狼狈地撤回梁国,不久后便“病逝”封地(实为窦太后为保其性命,令其隐退)。
刘荣兵不血刃,进入洛阳,继而西进。沿途关隘、郡县望风归附。当他率领大军抵达长安城外时,这座饱经创伤的帝都,城门大开,残存的朝臣、宗室以及百姓,自发地出城相迎。
长乐宫中,窦太后听闻一切,沉默良久,最终,遣散了宫人,独自面对空寂的宫殿。她知道自己输了,输给了天意,输给了民心,也输给了那个她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仁弱”孙儿。她未曾再发一言,直至寿终。
刘荣进入未央宫,看着满目疮痍、血迹未干的宫殿,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沉的悲悯与责任。
他没有立刻举行登基大典,而是下令:第一,全力救治伤患,安抚百姓,整顿秩序。第二,派遣得力将领,火速北上,抵御匈奴。第三,招抚“赤眉”,言明只要放下武器,返乡安业,既往不咎,并承诺减免赋税,与民休息。
他的仁政,从他踏入长安的那一刻,便已开始。
数月后,局势初步稳定。在百官和万民的拥戴下,刘荣正式登基,沿用景帝年号,以示继承父志,并定下新年号为“元安”,既是纪念他那段临江国的岁月,也昭示着他未来的治国方略——以元元之民得安为本。
他追谥卫绾为文信侯,厚待其家族。妥善安置了窦太后和梁王的后事。对于刘彻,他以王礼安葬,未加贬斥,只在史书中淡淡记下一笔。
他没有像天幕右边那样开疆拓土,也没有像左边那样完全无为。他整顿吏治,轻徭薄赋,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同时也没有完全放弃武备,以足够的兵力维持边境安宁,却绝不轻易开启战端。
他的一生,或许没有“汉武”那般波澜壮阔的史诗,却让经历了景帝末年动荡和天幕预警的帝国,得以喘息、恢复,并延续了下去。史家对其评价,多以“守成令主”、“仁德之君”称之,认为正是他的“仁”与“稳”,避免了那“三世而亡”的宿命,为大汉的国祚,续写了新的篇章。
而那天幕的传说,也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变成了一个真假难辨、警示后人的遥远故事。只有夜深人静时,偶尔抬头望天的刘荣,或许还会想起,那片曾经高悬、改变了他和整个帝国命运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