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杏子红像是被设定好了程序,每隔三五日,总会在某个午后,准时出现在丽正殿的门缝后,带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鲜活热气,撞破一室沉滞。李恪成了丽正殿最不稳定的“天气系统”,来时叽喳喧腾如盛夏急雨,去时余温汗气如潮退沙滩,只留下一点迅速被收拾干净的狼藉,和空气里短时间难以消散的、属于孩童的蓬勃生气。
李承乾渐渐习惯了这种“定期打扰”。他不再总是沉默以对,偶尔会应和一两句李恪关于弹弓准头、新得玩具或者太傅如何无趣的唠叨,虽然语气依旧平平,但至少让李恪觉得“太子哥哥在听”。他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看着这个弟弟如何为一点微小进步雀跃,如何对父皇的偶尔关注沾沾自喜,如何毫不设防地分享着那个“外面”世界琐碎而无忧的片段。
这观察本身,成了一种新的消遣。比单纯射鸟摆石,多了点变量。
李恪的弹弓技艺,在李承乾那几句“手稳”、“只看目标”的“秘诀”指导下,竟真的有了点起色。虽然依旧十发九不中,但总算有那么一两下能擦着目标边缘,让他兴奋半天。这进步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全身心投入的练习劲儿,以及……那把被冷落的、漂亮的新弓。李恪很快发现,太子哥哥那把简陋的旧弹弓,牛筋力道和手感似乎更适合他现在的水平,新弓反而华而不实。
“还是太子哥哥的弹弓好用!”李恪又一次擦着目标后,举着那把旧弹弓,满脸诚恳地对李承乾说,“我那新弓看着好看,拉起来费劲,还不准。太子哥哥,你这把能不能……借我玩几天?我拿新弓跟你换!”他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仿佛提出的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交易。
李承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过那把旧弹弓,放在手里掂了掂。牛筋确实被李恪连日来的练习拉得更松了些,木柄也多了几道不属于他的汗渍和握痕。
一个念头,像水底狡猾的鱼,轻轻摆尾,浮了上来。
“不换。”他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可以用。”
李恪眼睛更亮了:“真的?谢谢太子哥哥!”他立刻把新弓丢到一边,宝贝似的接过旧弹弓,仿佛得了什么不得了的赏赐。
“不过,”李承乾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属于李恪的那个装着“李将军”和破烂兵器的布包,“我要那个。”
他指的是布包里,那几颗李恪用来充当“士兵”的、磨得光滑的黑色石子。
李恪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布包,又看看李承乾。几颗黑石子而已,河边随处可见,他捡来就是因为颜色均匀光滑,比别的石子好看些,玩打仗游戏时充数用的。比起能换来使用太子哥哥“趁手兵器”的机会,实在不算什么。
“好啊!都给太子哥哥!”李恪毫不犹豫,抓起那几颗黑石子,一股脑儿塞到李承乾手里,生怕他反悔似的。
交易达成。李恪心满意足地继续他的射击大业,李承乾则摊开手心,看着那几颗黑石子。石子确实光滑,入手微凉,在殿内光线下泛着低调的哑光。很普通。
但李承乾要的不是石子本身。他想要的是这场“交易”本身——一种明确的、由他主导的“交换”。用一件对方渴求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好用”),换一件对方不甚在意、却属于对方的。这让他有种模糊的掌控感,像是在操作一个简单的、只有两个变量的等式。
他收起石子,没放进石匣,也没贴身放,只是随手放在了窗台那块灰白大石的旁边。几颗现代河边的黑石,挨着不知来自何年何月、风沙磨蚀的晋阳灰岩,沉默并置。
李恪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别的吸引。“太子哥哥,你那些晋阳的石头,还有没有更特别的?除了那块你收起来的黑石头?”他练习累了,擦着汗凑过来问,眼神里满是好奇,“父皇库房里好像也有些奇怪的石头,不像玉,也不像普通石头,上面还有纹路,像字又不像字,乌漆嘛黑的,可沉了!王公公说那是‘天外铁’还是什么,以前打仗时从陨坑里挖出来的,邪性得很,不让人碰。”
天外铁?陨坑?邪性?
这几个词像小钩子,轻轻钩住了李承乾心里那片荒原的某个角落。他摩挲着胸口内袋里那块黑石光滑表面的手指,微微一顿。
“父皇……常看那些‘天外铁’?”他问,声音没什么变化。
“不常吧?”李恪歪头想了想,“好像就收在库房最里面,跟那些旧盔甲放一起,落了好多灰。我就偷偷扒着门缝看过一次,被王公公逮到,训了一顿,说小孩子不能靠近,煞气重,冲撞了不好。”他吐吐舌头,压低声音,“不过我觉得王公公就是吓唬人,几块黑石头,能有多吓人?”
煞气重。冲撞。
和李恪之前形容晋阳旧物的词,一模一样。
李承乾垂下眼帘。所以,在父皇那里,无论是沾过血的前朝旧物,还是来自天外的“邪性”铁石,都被归为一类——煞气重,不宜靠近,甚至需要遗忘?
那他呢?他被关在这里,算不算也是一种……“不宜靠近”?
胸口那块黑石,似乎又凉了几分。
“太子哥哥?”李恪见他沉默,以为他不信,“真的!那石头黑得跟炭似的,但特别重!摸着还冰手!王公公说那东西带着‘火毒’,摸久了要生疮的!我才不信呢……”他语气里带着孩童对大人恐吓的不以为然,但眼神里,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成功灌输了的忌惮。
火毒?生疮?
李承乾抬起眼,看向李恪。这个弟弟,一边说着“不信”,一边又分明把那些警告记在了心里,甚至可能因此对库房深处那些未知的石头,产生了混合着好奇与畏惧的复杂情绪。
有意思。
“你想看吗?”李承乾忽然问。
“啊?看……看什么?”李恪一愣。
“看那些‘天外铁’。”李承乾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问“要不要吃块点心”。
李恪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显然被这个提议惊到了。“去、去库房看?不行不行!王公公不让!父皇知道了要生气的!”他连连摆手,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确的、超越顽皮的惊慌。
“哦。”李承乾应了一声,不再说话,重新看向窗外,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但李恪却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心思,也隐隐被太子哥哥那副浑不在意的态度激起了点不服气。他凑近些,小声道:“太子哥哥,你真敢去啊?那里把守可严了,还有老宦官专门看着,凶得很!”
“不敢。”李承乾答得干脆,甚至没回头。
这两个字,像是不经意掉进干柴里的一点火星。李恪那点被压抑的冒险心思和孩童的好胜心,噌地一下被点着了。太子哥哥都说“不敢”,那他要是……要是能想办法看到一点点,岂不是比太子哥哥还“厉害”?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快,脸颊也有些发烫。他看看李承乾平静的侧脸,又想想库房深处那神秘又“邪性”的“天外铁”,心里像有两只小猫在挠。
接下来的几天,李恪来丽正殿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练习弹弓时频频失误,说话也颠三倒四,眼神时不时飘忽一下,像是在琢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李承乾看在眼里,并不点破。他只是偶尔,在李恪又一次射偏后,会用那种平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语气,问一句:“库房的墙,高吗?”
或者,在李恪炫耀父皇又赏了什么新奇玩意时,接一句:“比‘天外铁’新奇?”
每一次,李恪的反应都很有趣。有时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连连否认自己还在想那事;有时又会眼神闪烁,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有时则会忍不住压低声音,分享他新“打探”到的消息——比如哪个时辰守卫换班,比如看库房的老宦官午后爱打盹,比如库房侧面有个堆放杂物的窄巷,墙壁年久失修,有个不起眼的裂缝……
李承乾只是听着,不鼓励,不阻止,偶尔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他的每一次提问和回应,都像在给李恪心里那只名为“冒险”的小猫,悄悄递上一小把猫粮。
终于,在一次李恪因为背书出了个小错,被太傅稍稍责罚,心情有些低落,跑来丽正殿寻求安慰(或者说,找个地方发泄那股郁闷劲儿)的午后,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李承乾破天荒地,没有坐在窗边或摆弄石头,而是拿出了那个装着晋阳石头的粗糙木匣,打开,将里面的石头一一取出,在光线下排列,仿佛在研究什么。
李恪凑过来,看着那些形态各异的石头,忍不住又提起了话头:“太子哥哥,你这块黑的,跟库房里那些‘天外铁’,像不像?”
李承乾拿起那块黑石,放在掌心,对着光。内里的碎银光点幽幽闪烁。“不知道。”他说,“没看过。”
这句“没看过”,像最后一块被抽走的砖。李恪心里那堵名为“规矩”和“畏惧”的矮墙,轰然倒塌了一角。他看着太子哥哥手中那块似乎也带着神秘感的黑石,再看看太子哥哥平静无波的脸,一股混合着叛逆、表现欲和强烈好奇的冲动,猛地冲上了头顶。
“我……我去看看!”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我看看它们是不是一样的!要是……要是我能弄一小块出来,给太子哥哥你比比!”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随即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做“大事”的兴奋感淹没。他紧紧盯着李承乾,胸膛起伏,小脸涨红,像是在等待一个裁决,又像是在为自己壮胆。
李承乾抬起眼,看着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波澜,但仔细看,似乎在最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凉的兴味,如同深潭底下一闪而过的鱼影。
他看了李恪几秒钟,然后,极慢地,点了点头。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小心”,就只是一个简单的、近乎漠然的点头。
但这个点头,对此刻的李恪来说,不啻于最有力的鼓舞和许可。太子哥哥同意了!太子哥哥也觉得可以!
“你……你等着!”李恪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我……我去去就回!肯定能找到机会!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他像只即将出征的小公鸡,雄赳赳地转身,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也顾不上,匆匆对李承乾摆了摆手,就一阵风似的冲出了丽正殿,连他那把宝贝的旧弹弓都忘了拿。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李承乾慢慢收起摊开的石头,一块一块放回木匣。他的动作很稳,很慢,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胸口内袋里,那块黑石贴着皮肤的地方,似乎传来一点极其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凉意,像是在应和着某种无声的、逐渐加速的脉动。
他走到窗边,看着李恪消失的方向。那个鲜活的、杏子红的身影,此刻正怀揣着一个危险的、由他无意间“喂养”大的秘密,奔向库房,奔向那些被父皇遗忘、被认为“煞气重”、“有火毒”的“天外铁”。
会发生什么呢?
李承乾不知道。
但他很期待。
期待这个“活玩具”,在接触了那些真正的、“邪性”的东西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吓得哭鼻子跑回来?
还是真的能带回来点什么“有趣”的样本?
或者……惹出点别的、他暂时还想象不到的麻烦?
无论哪种,似乎都比现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静养”,要有意思得多。
他拿起李恪遗忘的那把旧弹弓,在手里掂了掂。牛筋松垮,木柄温润。
然后,他拉开弓弦,对着窗外虚无的某处,虚虚地瞄准。
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快了。
游戏,好像要进入一个新的、更有趣的阶段了。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