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禾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侧身,指向远处月光下隐约可见的山势轮廓和植被阴影:“您看那边缓坡下的植被分布,以喜湿的苔草和芦苇为主,与周围山脊的灌木明显不同。还有,虽然结冰,但地表反光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油腻感,那是冰下水分饱和的迹象。”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前出侦察的战士急匆匆跑来,脸上带着后怕,气喘吁吁地报告:“连长!前面那片草甸果然不对劲!表面一层薄冰,王志扔了块大石头试了试,冰破了,下面全是稀泥浆子,深不见底!差点就……”
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如果车队按照原计划开进去……
李连长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再次看向谢清禾时,眼神彻底变了。
震惊、庆幸,还有一丝被精准预判后的骇然。
出发前王虎拍着他肩膀说的那句“别小看女人,我们五个都没在她手里讨到好……她会的东西不是一星半点……”。
当时他只当是王虎几人是看在谢清禾是女人的面上给对方手下留情了……
此刻,那些话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周围原本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也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疑惑、轻视,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讶和悄然升起的敬畏。
谢清禾却自动忽略周围人的转变,她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另一处低洼地点了点,声音依旧平稳:“还有这里,根据我们刚才经过的类似地形和今年的异常降雪量判断,这种背阴的低洼处,很可能存在不易察觉的深积雪坑或局部沼泽化,车辆通过的风险极大。”
她的指尖随即利落地划过一条看似绕远的弧线:“或许可以考虑从这条山脊线的背风侧绕行。虽然距离增加了约三公里,但坡度更缓,您看地图上这里标注的植被是耐旱的针叶林和硬木灌木,显示下层土质更为坚实干燥,应该更安全可靠。”
李连长此刻再无半点轻视,他凑近地图,仔细比对谢清禾指出的路线和她分析的依据,越看心头越是凛然。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她指出的那条“近路”,确实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后怕和翻涌的情绪,当机立断:“传令!改变行进路线,按……按这位谢同志说的路线走!”
他甚至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最终用了最郑重的“同志”二字。
后续的行程中,无论是选择背风、取水方便且视野相对开阔的宿营地,还是判断前方隘口可能存在的交叉火力点,谢清禾总能基于对地形、植被、天气痕迹乃至敌人心理的精准洞察,提出简洁却一针见血的建议。
李连长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被巨大的震惊和由衷的敬佩所取代。
他彻底收起了最初的偏见,意识到,这个年轻的女子,绝非依靠关系而来的累赘,她身上所展现出的野外生存知识、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判断力,以及那种对危险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远超他见过的许多老兵。
三天两夜的颠簸仿佛将人的骨头都摇散了架,当卡车终于冲破漫天尘埃,停驻在那座依托险峻山体建立的临时指挥所前时,车厢里弥漫的已不仅仅是疲惫,更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
车未停稳,一股混杂着硝烟、焦土、血腥和金属锈蚀的浓烈气息便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间,与后方留守处那种带着生火气息的紧张截然不同。
远处山谷间,偶尔传来一两声沉闷的轰响,像是大地沉重的叹息,分不清是冷炮的余威还是冬日压抑的雷鸣。
更遥远的天际线附近,零星短促的枪声如同毒蛇吐信,虽微弱,却精准地刺穿寒风,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无情地提醒着此地的危险。
谢清禾几乎是卡车停稳的瞬间就利落地跃下了车厢。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硝烟与冰雪的气息灌入肺腑,身体微微一颤,明亮的眸子在接触到这前线冰冷空气的刹那,变得愈发锐利清明,如同被拭去尘埃的寒刃。
谢清禾顾不上拍打军装上厚厚的尘土,目光迅速锁定了正在指挥卸车、脸色凝重的李连长。
几步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李连长,我需要立刻见到之前参与过搜救、尤其是最早从交火区域撤回的同志,越早越好,了解情况越深入越好!”
李连长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明显的乌青眼圈,以及那身沾满尘土却依旧挺直的脊梁,那句“你先安顿下来喘口气”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口。
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眼底却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那是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焦灼,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谢清禾捕捉到了他的迟疑,不等他开口,语速加快,因连日奔波和心焦而微微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李连长,我明白您的顾虑,也感谢您的好意。但现在,时间就是生命!多耽搁一分钟,裴砚舟他们可能就多一分危险!我撑得住,我必须立刻开始!”
看着她泛红的眼圈里那簇几乎要灼伤人的火焰,李连长心头一震,所有劝慰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知道,此刻任何形式的拖延对这个女人来说都是残忍的。
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对着旁边待命的通信员道:“小张……跑步前进,把刚从前边三号区域撤下来休整的王班长他们几个,立刻给我请过来!马上!快!”
“是!”
通信员小张被连长的语气感染,一个立正,转身飞奔而去。
很快,三名战士被带了过来。
几人刚从战场上撤下,身上的军装破烂不堪,浸染着已经发黑板结的泥浆和可疑的深色污渍,脸上除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更带着一种尚未从枪林弹雨中回过神来的惊悸与麻木。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班长模样的汉子,左臂用临时撕扯的布条潦草地吊在胸前,渗出的血迹早已凝固发暗,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
当他们看到站在李连长身旁、急切等待着他们的,竟是一个如此年轻、面容清丽甚至与周遭残酷环境格格不入的女同志时,三人明显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