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赵支书和周支书再次来到秦赐的宿舍,这次带来的规划书厚实了许多,装订得也像模像样,显然是请了懂行的人润色过。但两人的脸色却有些犹豫和不安。
“秦干部,”赵支书搓着手,语气带着担忧,“规划书按你的要求弄好了,八车道,标准写得高高的。但是……我们私下里托人问了下以前我们村那个在交通局的小林——就是被那公子哥逼走的那姑娘,她偷偷提醒我们说,这……这八车道的规划太离谱了,省发改委根本不可能批!她让我们现实一点,别白费力气,还惹人笑话。”
周支书也附和道:“是啊,秦干部,小林那丫头是内部人,她的话不会错。咱们是不是……步子迈得太大了?”
秦赐接过沉甸甸的规划书,快速翻阅着,嘴角却勾起一丝意料之中的弧度。他放下规划书,看着两位忧心忡忡的支书,目光清澈而冷静。
“林姑娘说的没错,我知道省发改委肯定不会批。”他平静地说。
“啊?知道不批还……”两位支书更懵了。
“这正是关键所在。”秦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如同在布置一场战术,“你们想想,如果我们按实际需求,只报个两车道或者四车道的乡村道路,会怎么样?”
两位支书对视一眼,老周迟疑地说:“那……应该能批吧?虽然没钱,但至少规划上……”
“批?”秦赐轻笑一声,带着冷意,“那个市里的公子哥正愁没地方下绊子呢。一个合乎常理、金额不大的项目,他有一万种方法在县里、市里的各个环节卡住我们,拖也能拖死我们,最后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给我们否了。因为我们挡了他的路,折了他的面子。”
他顿了顿,手指在那份夸张的规划书上点了点:“但我们报这个——八车道,国家级干线公路标准!这会带来什么效果?”
“会被当成笑话……”老赵下意识地说。
“没错!”秦赐眼中闪过锐利的光,“所有人,从县里到市里,看到这份规划书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塔寺乡疯了?山边村和山湖村穷疯了吧?做白日梦呢!他们不会认为我们有任何威胁,只会觉得滑稽可笑。”
“在官场上,对付一个‘傻子’和对付一个‘潜在竞争者’,态度是完全不同的。”秦赐继续分析,“对于‘傻子’提出的荒唐请求,人们往往会带着看戏的心态,顺手给你盖个章,让你去上一级碰壁,看你笑话。而不是费心机地去阻拦你,因为不值得,也没必要。我们的目的,就是利用这种心态,让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理,给我们一路开绿灯,让我们顺利地把球踢到省里!”
“等到了省发改委,专业的官员一看,自然会毫不留情地打回来。但那时,我们已经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步:获得了县、市两级的立项背书和规划认可!有了这份盖满了县级、市级公章的‘荒唐’规划书,我们就有了法理上的依据。将来,哪怕我们自筹资金,只修了其中一段两车道的路,或者以其他名义进行开发,都属于‘符合总体规划框架下的分期实施或调整’,谁也说不出的不是。那个公子哥想再卡我们,就得先否定掉市县两级已经同意的东西,难度就大得多了。”
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两位支书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官还能这么当?事情还能这么办?这简直是把官场心理算计到了骨子里!
“高……实在是高啊!”老周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钦佩。
老赵也恍然大悟,激动得脸色发红:“原来是这样!秦干部,你这脑子……太够用了!”
“所以,”秦赐恢复平静,“回去准备一下,很快乡里会开党委会研究这个规划。”
……
果然,在不久后召开的塔寺乡党委会议上,当秦赐将那份标题醒目的《关于请求批准塔寺乡山边村、山湖村连接道路(按一级公路标准,预留八车道)建设工程立项的报告》呈上时,会场瞬间鸦雀无声,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几位党委委员传阅着报告,脸上表情各异,有觉得荒唐的,有面露讥讽的,也有像刘副乡长这样皱紧眉头觉得秦赐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
王主任小声嘀咕:“这……秦赐同志,是不是再斟酌一下?这个标准是不是有点……过于超前了?”
“超前?”秦赐面不改色,站在会议桌前,语气沉稳地开始阐述,他将考察时看到的旅游潜力、军事训练价值、影视拍摄前景娓娓道来,描绘了一幅极其宏伟的蓝图,仿佛塔寺乡即将成为长三角地区的旅游新星和军事主题乐园。他的叙述极具感染力,虽然内容听起来依然像天方夜谭,但在他冷静自信的气场支撑下,竟让人一时难以反驳。
最后,他总结道:“各位领导,发展需要魄力,规划需要前瞻。如果我们自己都不敢想,不敢要,上面怎么会重视我们?这条路,就是我们塔寺乡腾飞的起点!即使省里暂时不批,也为我们未来的发展定下了调子,预留了空间!”
他的话滴水不漏,完全站在了“为了乡里发展”的道德制高点上。
党委委员们心里大多不以为然,但正如秦赐所料,没人愿意和一个“充满幻想的愣头青”较真,更没人愿意公开反对一个听起来如此“伟光正”的规划——何况谁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成,何必站出来做恶人?甚至有人心想:让他去碰碰壁也好,年轻人吃点亏就踏实了。
于是,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这份荒唐的规划书竟然全票通过。会议还顺势作出决议:鉴于秦赐同志对该项目思考最深、倾注心血最多,任命其为该道路建设项目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光杆司令),全权负责该项目的向上申报、资金筹措及后续建设事宜,各相关部门须全力配合(空头支票),非经党委会重新决议,任何人不得无故干涉其工作。
明升实贬,给了个虚职,让他自己去折腾。这是大多数常委的想法。
然而,这正是秦赐想要的结果——名正言顺的处理权和不受干扰的行动自由。
……
接下来的日子,秦赐开着那辆大众宝来,带着乡里指派给他“帮忙”(实为观察)的小张,以及硬着头皮跟来的赵支书、周支书,开始了跑审批的历程。
果然如秦赐所料,在九峰县,发改委和交通局的官员看到规划书后,先是愕然,随即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交谈中甚至带着几分调侃,但没有任何人为难他们。流程走得异常顺畅,盖章签字快得出奇。县里的领导们大概都想看看这个“异想天开”的转业干部能走多远。
到了市发改委和交通局,情况几乎一模一样。接待的科长、处长们看着“八车道”的字样,再看看地图上塔寺乡的位置,无不哑然失笑。询问了几个例行问题后,便大笔一挥予以通过,仿佛在完成一个滑稽剧的环节。甚至有人好心地“鼓励”秦赐:“小伙子,有想法是好的,去省里试试吧!”
小林姑娘——那位被排挤到闲职的前交通局美女干部,也被秦赐特意请来同行咨询。她全程目睹这一切,樱桃小嘴惊讶得就没合上过。她比谁都清楚这套体系的壁垒森严,以往为一个普通的项目跑断腿、说尽好话是常态,何曾见过如此儿戏又畅通无阻的场面?她看着身边这个神色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年轻男人,美眸中充满了困惑和强烈的好奇。
只有小张和两位支书,在一次次顺利盖章后,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得有些麻木,甚至开始产生一种不真实的幻想:难道……这离谱的计划真能成?
所有的“好运”在省发改委的大门处戛然而止。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处事老练的处长,他仔细翻阅了材料,又听了秦赐的简要陈述,脸上没有任何嘲笑,只有公事公办的严肃。
“秦赐同志,你们的发展热情是好的。”处长推了推眼镜,语气不容置疑,“但是,这份规划严重脱离了实际。一,其标准远超乡村道路范畴,不符合国家和省路网规划;二,投资规模巨大,完全超出地方财政承受能力;三,用地指标根本无法解决。所以,这个项目,我们无法受理,更不可能批准。”
一锤定音。毫无回旋余地。
小张和两位支书的心情瞬间从虚幻的云端跌回冰冷的现实,脸上写满了失落和“果然如此”。
然而,秦赐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这个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没有纠缠,没有争辩,只是从容地收起材料。
就在处长以为事情结束,准备送客时,秦赐忽然开口,语气诚恳而平静:
“处长,您说的非常对,是我们考虑不周,学习了。不过,既然来了,能不能请您和相关部门(交通运输厅、自然资源厅)的领导、专家们,在百忙之中抽空去我们塔寺乡实地看一看?就当是……下乡调研,指导一下我们的农村工作。我们那里的山水风光和独特的军事地形潜力,确实很有特点,也许能给您和各位领导一些不一样的思路呢?”
他的邀请非常巧妙,避开了直接审批的敏感话题,而是套上了“调研”、“指导工作”的帽子,给足了对方台阶和面子。
那位处长愣了一下,看着秦赐真诚而坦然的眼神,一时摸不透这个年轻人到底是真的愣头青,还是另有所图。他沉吟了几秒,出于礼节,也没有把话说死:
“嗯……调研的事,需要协调安排,看机会吧。你们的材料先留下,我们再研究研究。”
“非常感谢处长!那我们就不打扰您工作了。”秦赐适可而止,礼貌地告辞。
走出省发改委大楼,小张和支书们垂头丧气。
“白跑一趟了吧……”老周嘟囔道。
秦赐望着省城繁华的车流,目光深邃,嘴角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白跑?不,种子已经埋下了。现在,只等东风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省里立刻批准这个荒唐的计划。他要的,就是一个“研究研究”的可能,和一个将他们引向塔寺乡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