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建设被清退的余波,远比秦赐预想的更为深远和持久。
资金的闸门被无形的手牢牢拧紧。县财政局的拨款流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停滞状态,无论塔寺乡打多少报告、秦赐和王主任跑多少趟,得到的回复永远是“正在走流程”、“领导外出开会”、“需要补充材料”。原本应该按进度拨付的工程款,像断了流的溪水,迅速干涸。
工地上,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省路桥集团这样的大型国企尚能依靠自身实力勉强维持,但施工节奏明显放缓,大型机械停置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县里的两家中小型施工队则很快陷入困境,材料商因收不到货款停止供应,农民工因拿不到工资而人心浮动,工地时常陷入半停工状态。原本热火朝天的八个标段,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工人在进行一些维护性的作业,显得格外萧条。
“秦指挥,这……这怎么办啊?工人们天天围着我要钱,我连材料场的门都快出不去了!”县里一家施工队的老板堵在秦赐的办公室门口,愁容满面,几乎要哭出来。
秦赐只能尽力安抚,承诺会尽快协调资金,但他心里清楚,问题的根源不在乡里,也不在县财政局那些具体办事的人员身上。这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系统性的“冷处理”,目的就是让这个项目彻底瘫痪,让他秦赐知难而退,或者,身败名裂。
随着时间的推移,乡里对秦赐的评价也开始悄然发生变化。
最初项目获批时的赞誉和钦佩,逐渐被各种杂音所取代。一些原本就对他空降而来、迅速蹿红心存不满的人,开始幸灾乐祸地散布流言。
“看吧,我就说年轻人办事不牢靠,太激进,这下捅马蜂窝了吧?”
“得罪了市里的领导,能有好果子吃?项目黄了,最后擦屁股的还是我们。”
“修路修路,现在路没修成,倒把乡里搞得鸡飞狗跳,资金链也断了,这责任谁负?”
“还不是为了自己出风头?真以为修条路就能上天了?”
就连之前一些支持他的干部,在感受到来自县里的无形压力后,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见到秦赐时笑容勉强,言语间多了几分疏离。王主任虽然依旧客客气气,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事事主动配合。
秦赐仿佛又回到了刚来塔寺乡时的状态,甚至更糟。那时他只是个被边缘化的透明人,而现在,他成了一个处在舆论漩涡中心、毁誉参半的焦点人物。他依旧每天去工地,查看情况,督促有限的施工,但面对施工方的抱怨和工人们期待又失望的眼神,他只能将所有的压力默默扛在肩上。
他多次去找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汇报,希望乡里能出面向上级协调资金。书记和乡长起初还表示会尽力,但几次沟通无果后,态度也变得消极起来,言语中暗示秦赐“要认清现实”、“处理好各方关系”。
现实的冰冷,让秦赐再次深刻体会到基层权力运行的复杂和无奈。个人的能力和决心,在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和强大的体制惯性面前,往往显得如此渺小。
……
就在这种僵持和压抑的气氛中,时间悄然流逝,塔寺乡迎来了五年一次的换届选举。
乡政府大院里,氛围陡然变得微妙而活跃起来。各种小道消息、人事变动传闻不胫而走。平日里按部就班的干部们,似乎都突然变得忙碌起来,电话频繁,走动积极,私下里的饭局聚会也明显增多。大家关心的焦点,都集中在了新一届领导班子的人选上,尤其是谁将担任下一任乡长。
代乡长张升光,是县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代理乡长职务已近一年,此次转正志在必得。他这段时间格外活跃,频繁往返于县乡之间,汇报工作,联络感情。相比之下,因项目停滞而焦头烂额的秦赐,显得格格不入,他依然大部分时间泡在停滞的工地上,或者独自研究着如何破解资金困局,对周遭跑官要官的风气漠不关心。
按照选举办法,乡长候选人需要差额选举,即至少要有两名候选人。陪选的角色,向来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明知道是去当“分母”,衬托“主角”,稍有身份的人都不愿意去。眼看选举日期临近,陪选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
这天下午,几个干部在党政办闲聊,话题又扯到了选举上。
“张乡长转正肯定是没问题,就是这陪选的,找谁合适啊?没人愿意去丢这个人啊。”
“是啊,好歹得有个资格吧?一般干部肯定不行。”
有人半开玩笑地提了一嘴:“哎,你们说秦赐怎么样?他虽然是武装部干事,但享受正科级待遇,资格上倒是够的。”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顿时议论开了。
“秦赐?他倒是够格,享受正科待遇嘛,陪跑绝对有资格。”
“他现在这处境……让他去陪选,是不是有点……?”
“有什么不好的?他现在就是个软柿子,谁都能捏一下,让他去最合适不过了,反正也没威胁。”
“就是,他那个项目搞成现在这样,还能有什么前途?让他去走个过场,也算给他个露脸的机会了。”
这番议论不知怎的,就传到了乡党委书记兼人大主任李冰的耳朵里。李冰正为此事烦恼,觉得这个提议似乎……有点意思。他找来代乡长张升光商量。
“升光啊,换届选举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陪选的人选,有个提议,你看秦赐怎么样?”李冰端着茶杯,慢悠悠地说。
张升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笑容。他对秦赐这个空降兵本就没什么好感,尤其是秦赐之前风头太盛,差点盖过他。如今秦赐深陷泥潭,在他眼里更是毫无威胁。
“秦赐啊……”张升光故作沉吟,“资格倒是符合,待遇不低于正科。只是他现在……项目上的麻烦不小,让他做候选人,会不会影响不好?”
李冰摆摆手:“就是个陪选嘛,重在参与,体现民主。他现在这样,反而……更合适,不会有什么意外。你觉得呢?”
张升光立刻明白了李冰的潜台词——一个失势、陷入麻烦的秦赐,是最安全、最完美的陪跑者,绝不会对他的转正构成任何威胁。他欣然点头:“书记考虑得周到。我觉得秦赐同志可以,就当是组织上给他一个参与的机会,也体现我们选举的广泛性。”
于是,在乡党委的酝酿下,秦赐的名字被毫无悬念地添加进了乡长候选人的名单,作为代乡长张升光的陪选。
选举前夜,党委书记李冰按照惯例,逐一给各位乡人大代表中的党员骨干打电话或当面谈话,明确组织意图:“升光同志代理乡长期间,工作扎实,能力突出,是县长和我都充分信任的同志。这次选举,要确保组织意图顺利实现,大家要统一思想,投好神圣的一票。”话语中的倾向性,不言而喻。
然而,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流传开来。山湖村的周支书和山边村的赵支书,作为乡人大代表,也接到了“打招呼”的电话。放下电话,两位老支书心情复杂。
他们凑在一起,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闷头抽着烟。
“老周,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赵支书狠狠啐了一口,“秦干部为了咱们修路的事,拼死拼活,现在遇到难处了,不但没人帮,还被人拿来当垫脚石?”
“唉,官场上的事儿,咱不懂。”周支书叹了口气,烟雾缭绕中眉头紧锁,“但咱们心里得有一杆秤。秦干部是真心为咱们老百姓做事的官,这点,山湖村和山边村的老少爷们都认!”
“对!别人怎么选咱管不着,但咱们两村的代表,得有点良心!”赵支书掐灭烟头,眼神坚定起来,“我悄悄去跟咱们村那几个代表通个气,秦干部这人,值得投一票!”
“我也是这么想的!”周支书也站了起来,“就算改变不了结果,也得让秦干部知道,咱们乡亲们念着他的好!不是所有人都瞎了眼!”
两位老支书达成默契,开始分头悄悄行动,利用各自在村里的威望,暗中向本村和其他相熟的代表做工作,不为扳倒谁,只为他们认为的那个“好官”秦赐,能多获得一些应有的尊重和选票。
换届选举的日子,终于到了。乡政府礼堂里,庄严肃穆。主席台上就座的候选人,一边是志得意满、笑容矜持的代乡长张升光,另一边则是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的秦赐。
台下,五十三名乡人大代表正襟危坐,气氛凝重。他们手中的选票,似乎比往常更加沉重。周支书和赵支书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选举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代表们依次走向投票箱,投入自己庄严的一票。张升光面带微笑,不时与身旁的李冰书记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秦赐则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并无太大关系。
计票环节开始,唱票声在寂静的礼堂里清晰可闻。
“张升光,秦赐,秦赐,张升光,弃权,秦赐……”
起初,张升光的票数领先,但渐渐的,秦赐的名字被念出的频率越来越高。张升光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李冰书记的眉头也微微蹙起。台下出现了一些细微的骚动。
最终,计票结果出炉:
秦赐:28票
张升光:23票
弃权:2票
按照法律规定,乡长选举,候选人需获得超过全体代表半数的选票方能当选。全体代表五十三人,过半数为二十七票。秦赐以二十八票,刚好过半!
这个结果,如同一个惊雷,在礼堂里炸响!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秦赐自己。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选举“事故”!
张升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计票结果。李冰书记也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他强压着震惊和怒火,宣布暂时休会,需要核实选举结果的有效性。
会场顿时一片哗然。周支书和赵支书在人群中,既感到意外,又有一丝扬眉吐气的激动,但他们也深知,这绝非事情的结束,而可能是一场更大风波的开始。
秦赐站在原地,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结果,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凝重。他知道,这二十八张选票,是部分代表对他个人的认可,更是对“做事”的期盼,但这也将他推到了一个更加凶险的境地。
他打破了某种潜规则,挑战了既定的权力格局。接下来,他将面对的,绝不会是顺利的当选,而必然是来自上层的巨大反弹和更加复杂的斗争。
选举的帷幕看似落下,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秦赐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表情各异的人群,最终望向窗外那片因资金断流而停滞的工地。
路,还很长。而他的脚步,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