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党校课程,安排的是《区域经济格局演变与地方产业机遇》。教授在台上侃侃而谈,秦赐坐在台下,看似专注,心思却已飘远。
孙紫恩昨夜传来的消息,如同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一块巨石。邵老寻根之事一旦落实,不仅是对老先生夙愿的了结,更深层次看,是稳固邵家在塔寺乡长期投资信心的定海神针。广生服饰的玩具生产线已是乡里重要的财税来源和就业渠道,若能借此契机,推动邵老计划中的新材料研发或高端制造项目落地,对塔寺乡乃至九峰县的产业升级,意义非凡。
他下意识摩挲着手机,强压下立刻联系孙紫恩询问进度的冲动。此刻他身在党校,鞭长莫及,必须信任孙紫恩和张向荣他们的执行力。过度干预,反而可能打乱节奏,或给新任书记陈光留下口实。
想到陈光,秦赐的眼神微暗。这位空降的书记,在他离开后的这短短时日里,不知会对塔寺乡既定的发展方略作何调整?是萧规曹随,还是另起炉灶?孙紫恩虽能力出众,但面对一把手,能守住多少底线?金可饭局上张处那番“木秀于林”的警示言犹在耳,省里某些人对塔寺乡“突出表现”的“看法”,是否会通过陈光这根线,直接施加影响?
这些念头纷至沓来,让他对台上讲授的宏观理论,生出一种隔靴搔痒的疏离感。理论固然重要,但真正的较量,早已在课堂之外,在那片他倾注了心血的土地上,以及这省城看不见的棋局中,悄然展开。
课间休息,金可凑过来,挤眉弄眼:“咋了老弟?魂不守舍的,周末跟两位弟妹玩太嗨,没缓过劲?”他显然误会了秦赐的状态。
秦赐勉强笑了笑,敷衍道:“没有,在想课上讲的东西,有些启发。”
金可一副“信你才怪”的表情,但也没深究,转而兴致勃勃地分享他周末打听到的“八卦”:“哎,你猜我昨天还听到点啥?关于咱们班那个‘清谈’处长的,听说他笔杆子是硬,但上次牵头搞的一个全省性规划,因为脱离实际,被下面市县联名反映,差点捅出大篓子,这才被送来‘回炉’……还有一班那个谁,看着道貌岸然,其实……”
秦赐听着金可絮絮叨叨,心中却无太多波澜。党校这个小社会,本就是官场生态的微缩景观,每个人背后都有故事,都有不得已。他此刻更关心的,是塔寺乡的切实动向。
中午,他避开人群,找了个僻静角落,再次点开手机。没有孙紫恩的新消息,倒是杨可欣发来了几条问候,问他课程是否适应,周末过得如何,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季月也发来一个搞怪的表情包。看着这些,秦赐心中微暖,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取代。那夜之后,与这两位红颜知己的关系,如同行走在钢丝上,甜蜜与负担并存。他定了定神,简单回复了她们的关心,语气克制而温和。
下午是分组案例研讨,分析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的转型路径。秦赐结合塔寺乡从依赖传统农业到文旅融合的实践,提出了几条切中肯綮的建议,再次引来小组同学的侧目。那位火爆副区长甚至难得地点头表示赞同:“秦乡长说的在点子上,转型不能光喊口号,得有具体抓手,还得考虑老百姓的短期饭碗!”
然而,秦赐能感觉到,在自己发言时,班内有几道目光,带着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过,是几个平日与那位“清谈”处长走得颇近,或者据说有些省城背景的学员。陈明哲的影响力,看来并不仅仅局限于将他调入二班这么简单。在这座校园里,同样有他的眼线,或者说是志同道合者。
“还真是无孔不入。”秦赐心下冷笑,面上却愈发平静。他行得正,坐得直,倒也不惧这些暗处的窥探。
傍晚,他终于等到了孙紫恩的第二次汇报。
“秦乡长,核实有了重大进展!”孙紫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我们找到了山湖村一位九十多岁的周姓老人,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听父辈提起过,他家有个远房堂叔,小名就叫‘周小牛’,大约在民国初年,因为家里穷,跟人跑去南边的鹭岛港讨生活,最初还有过几封书信寄回,后来战乱一起,就彻底断了联系。老人还提到,这位堂叔离家时,左眉骨上有一道小时候砍柴留下的浅疤。”
左眉骨的浅疤!这个细节,与邵明远老先生回忆其爷爷相貌特征中的一个模糊印记对上了!
“太好了!”秦赐精神大振,“这个信息非常关键!紫恩,你们做得非常好!一定要保护好这位老人,记录好所有口述细节。另外,尝试沿着‘鹭岛港’这条线,看看能否在侨办或者档案部门找到更多线索。”
“明白!我们已经联系了县侨办,也在尝试查找可能留存的老信件或地契,看能否找到更直接的物证。”孙紫恩汇报完,语气顿了顿,带着一丝犹豫,“秦乡长……还有一件事。”
“你说。”
“陈光书记……今天旁敲侧击地问起了我们在查周姓族谱的事,我以整理地方文史资料的名义暂时搪塞过去了。但他似乎……有些关注。”
秦赐目光一凝。陈光刚到任,怎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是巧合,还是有人向他递了话?邵老投资的重要性,县里主要领导是清楚的,王华书记理应会叮嘱陈光支持。陈光此时的“关注”,背后意味值得玩味。
“我知道了。”秦赐语气不变,“此事关系重大,在证据链完全扎实、获得邵老认可前,注意保密,仅限于你和小范围可靠人员知晓。对陈书记那边,暂时维持文史资料的说法。”
“好的,我明白。”
结束通话,秦赐站在宿舍窗前,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邵老寻根之事峰回路转,让他看到了黑暗中透出的一线曙光。然而,陈光的异常关注,以及党校内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都像隐藏在暮色中的暗礁,提醒着他前路并非坦途。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塔寺乡的人事更迭,省城党校的暗流窥探,他这位暂时离开漩涡中心的“局外人”,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张无形之网正在缓缓收紧。
但他并未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冷静。他轻轻握了握拳,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来吧,让我看看,这盘棋,到底下了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