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峰县政协文史委的办公室,时光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秦赐坐在靠窗的老式办公桌前,手边是一摞泛黄的《九峰矿业志》初稿复印件。窗外,春日的阳光透过老樟树稠密的枝叶,在室内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寂静中只能听到廖主任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车马喧嚣。
几天下来,秦赐已基本适应了这里的工作节奏。廖主任是个真正的学者型老吏,对地方史料如数家珍,却对当下的权力更迭、人事浮沉漠不关心。他给了秦赐极大的自由,只交代了一句“先把咱们九峰的历史脉络理清楚”,便不再多管。
秦赐乐得清静。他沉下心来,系统翻阅县志、文史资料、甚至是一些未曾公开的内部简报。他阅读的重点,集中在几个方面:一是九峰县,特别是塔寺乡周边的矿产资源分布与历史开采情况;二是民国至建国初期,地方上有影响力的家族和商帮变迁;三是改革开放以来,重大工程项目,尤其是交通和矿产开发的决策记录。
这些故纸堆,初看枯燥,细读之下却别有洞天。在一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县政府会议纪要复印件里,他注意到关于塔山矿业的早期勘探权批复,流程快得异乎寻常,当时一位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力排众议,推动了此事。而那位副县长,姓陈。
陈。秦赐的笔尖在这个字上轻轻顿了顿。陈继邦?他调出手机里存取的公开资料,核对时间线。年代久远,职务信息模糊,无法直接确认,但存在可能性。
另一本民间搜集整理的《九峰商帮轶闻》中,则提到一个细节:民国时期,曾有一个姓林的徽商,凭借与当时驻军的关系,几乎垄断了塔寺一带的木材和外销山货,与本地周姓乡绅屡有摩擦。后来战乱,林家举家迁往省城,据说后人转而从事商贸。
林?秦赐想起了林伟,那个在塔寺乡公路项目和旅游开发中屡次作梗,最终黯然收场的“官二代”。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某种历史脉络的隐约延续?
他将这些零碎的发现默默记在心里,并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廖主任。这些只是模糊的线索,缺乏直接证据,更像是一种历史规律的暗合。但他相信,现实的许多暗流,其源头往往深埋于历史的土壤之中。
这天下班前,他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金可打来的。
“老弟!在政协那边怎么样?是不是闲得骨头都痒了?”金可的大嗓门依旧,带着熟悉的关切。
“还好,正好看看书,静静心。”秦赐走到走廊尽头,压低声音。
“静心?我看你是憋着大招呢!”金可嘿嘿一笑,随即语气正经了些,“跟你说个事,我听到点风声,关于你们九峰县的。”
“哦?”秦赐神色一动。
“省里那个‘青年干部双向交流计划’名单初步确定了,听说你们九峰县有个名额,好像是……去省发改委区域处挂职副处长。”金可顿了顿,“本来这跟你没啥关系了,但我听说,陈光书记那边,好像有意推荐他带过来的一个人。”
秦赐目光微闪。省发改委区域处,这正是姜主任之前向他提及的位置。他拒绝了,但显然这个位置依旧抢手。陈光这么快就想把自己人塞进省里关键部门?
“还有,”金可的声音更低了,“我听说,陈明哲最近在省城圈子里放话,说九峰县那边……‘历史遗留问题’该清一清了,尤其是些‘账目不清’的烂摊子。”
“历史遗留问题?账目不清?”秦赐重复着这两个词,心中冷笑。这指向再明确不过,是冲着他当初在塔寺乡个人垫资,以及后来与蒋涛公司合作的事情来的。虽然审计已证明他的清白,但若有人揪住不放,反复“核查”,同样能起到恶心人、甚至阻碍他任何可能复起机会的作用。
“谢了,金哥,消息很重要。”
“跟我客气啥!你多留个心眼,那边虽然清静,但保不齐有人不想让你清净。”金可叮嘱道。
挂了电话,秦赐回到办公室,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廖主任已经下班,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档案柜沉默矗立,像一排排守护着时光秘密的卫士。
金可的消息,印证了他的判断。陈明哲并未因他调任闲职而罢手,反而将触角延伸到了九峰县,试图借助陈光的力量,从“历史问题”和“账目”上继续对他进行压制。这是一种更隐蔽、也更符合体制内规则的打压方式。
他走到档案柜前,目光扫过那一排排标注着年份和类别的卷宗。对方在翻“旧账”,那他是否也能从这些“故纸”里,找到一些对方的“旧账”呢?
他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份关于塔山矿业早期批复的纪要,那个力排众议的陈姓副县长。又想起《商帮轶闻》中那个与本地周姓乡绅有隙的林姓徽商。
历史的尘埃,或许真的能映照出现实的影子。
他锁好办公室门,走下寂静的楼梯。院子里,晚风拂过,老樟树的叶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回到租住的房子,他打开那台高性能电脑,连接加密网络。他没有去触碰任何敏感信息,而是开始系统性地搜索公开资料中,关于陈继邦早期任职经历,以及林伟家族在省城商贸领域发展的轨迹。
这是一项繁琐且需要极强耐心的工作,如同大海捞针。但他有的是时间。
同时,他给孙紫恩发去了一条加密信息,只问了一句:“邵老认祖归宗的具体行程,大概安排在什么时候?”
孙紫恩很快回复:“初步定在下月初,等邵老处理完手头一个专利谈判。乡里正在秘密筹备,力求稳妥隆重。”
下月初。秦赐计算着时间。那将是一个重要的节点。邵老的归来,不仅关乎情感与投资,或许也会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能让他更清楚地看到水下的暗礁与流向。
他关掉电脑,走到窗边。县城灯火零星,远山轮廓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这里没有党校的思辨交锋,没有省城的暗流汹涌,只有小城的静谧和故纸堆的微光。但他知道,另一场无声的战役,已经在这片看似被遗忘的战场上悄然展开。这一次,他的武器不是权力,不是资金,而是耐心、智慧,以及对历史与人性更深层的洞察。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神在夜色中格外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