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九峰，山风已带上了初冬的凛冽，但比天气更显寒意的，是县委大楼会议室里关于人事安排的讨论。
全县经济工作推进会刚刚结束不久，“深化产业融合、拓展市场渠道、提升科技含量”的口号还回荡在与会干部的耳边，秦赐县长描绘的蓝图让所有人振奋。但蓝图需要人去执行，而此刻，九峰县高速发展的经济列车，正面临着关键岗位“司机”短缺的窘境。
白龙镇事件如同一场政治地震，其震后清理工作至今尚未完全结束。县公安局局长的位置，自赵勇被带走后，一直由资历较老的常务副局长代理；白龙镇党委书记的职位也空缺待补；而随着开发区规模急剧扩张，事务性工作呈爆炸式增长，孙紫恩身兼党工委书记和管委会主任两职，早已不堪重负。
此刻，在小会议室召开的书记办公会上，气氛比窗外萧瑟的冬景更显凝重。
“王书记，秦县长，苏书记，”孙紫恩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我正式向组织提出请求，辞去塔寺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一职，只保留党工委书记职务。”
她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县委书记王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扫过坐在对面的秦赐，见对方神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便开口道：“紫恩同志，你的压力我们都理解。开发区是你和秦赐同志一手搞起来的，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现在正是高速发展的时候，卸任主任，会不会……”
“王书记，正是因为像自己的孩子，我才希望它能走得更好、更稳。”孙紫恩打断道，语气诚恳，“现在开发区摊子越来越大，招商引资、项目建设、企业服务、安全生产……千头万绪。我既要把握宏观战略，协调与县里、市里的关系，又要处理具体的项目管理事务，实在是力不从心。最近这两个月，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救火队长，哪里起火扑哪里，对于开发区长远的发展规划，思考的时间反而少了。这不利于开发区的未来。”
她顿了顿，看向秦赐：“秦县长提出的产业融合和科技提升，需要更专注的执行者去落地。我认为，设立专职的管委会主任，集中精力抓经济、抓项目、抓服务，而我则专注于把方向、管大局、保落实，这样的分工更科学，效率也更高。”
秦赐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我同意紫恩同志的意见。发展起来有发展起来的问题，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生存问题，而是如何高质量发展的问题。班子配备也需要与时俱进，科学分工。紫恩同志从具体事务中解脱出来，能更好地谋划开发区的未来，这也是我们九峰下一步产业升级的关键。”
王蒙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孙紫恩的请辞理由充分，于公于私都挑不出毛病。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工作调整。孙紫恩是秦赐最得力的干将之一，她主动让出管委会主任这个实权位置，背后是否有着更深层次的布局？秦赐是想借此机会，安插更心腹的人选，进一步巩固他对经济命脉的掌控吗？
“好吧，既然你们二位都这么认为，那这件事原则上我同意。”王蒙一锤定音，“接下来，就是考虑接任人选的问题了。还有公安局局长、白龙镇党委书记这几个关键岗位，也必须尽快补齐。我的意见是，一起上常委会讨论，充分听取各位常委的意见。”
他特意强调了“充分听取各位常委的意见”，目光再次扫过秦赐。以往，在重大人事问题上，王蒙作为书记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秦赐也通常尊重他的意见，班子显得很团结。但今时不同往日，秦赐凭借一系列耀眼的经济成绩，在省、市领导那里挂了号，在基层干部和群众中的威望也如日中天。王蒙能感觉到，自己这个“班长”的权威，正在受到无形地挑战。
果然，在随后召开的县委常委会上，以往那种相对和谐、即便有分歧也能快速达成一致的气氛不见了。
组织部长周凯按照程序，介绍了几个空缺岗位的备选人选考察情况。当介绍到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一职时，他提到了几个名字，包括县发改局局长、一位资深副县长，以及……开发区现任副主任，陈悦儿。
周凯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便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常委、常务副县长李建国（接替钱大有）首先开口，他语气温和，却带着质疑：“周部长，陈悦儿同志是不是太年轻了？开发区是我们九峰的经济发动机，管委会主任责任重大。陈悦儿同志能力是有的，在招商引资和项目建设上也立过功，但毕竟资历尚浅，直接主持管委会全面工作，恐怕……难以服众啊？而且我记得，她最初好像还是聘用人员身份？”
他的话，说出了在场不少常委的心声。陈悦儿的“破格提拔”速度太快了，快到让一些按部就班升迁的干部感到不适。
政法委书记周正刚紧接着发言，他性格直爽，声音洪亮：“我同意建国同志的意见。开发区现在家大业大，涉及的资金、项目都非常庞大，需要一个经验丰富、能镇得住场子的老同志去掌舵。我觉得发改局老赵就挺合适嘛，熟悉全面经济工作，稳重可靠。”
宣传部长郑国栋则从另一个角度表达了担忧：“陈悦儿同志确实为我们九峰的宣传，特别是电商直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管委会主任不仅要懂经济，还要善于协调各方关系，处理复杂局面。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容易冒进，我觉得还需要再锻炼锻炼。”
一时间，会议室里议论纷纷，各位常委都从自己分管的角度出发，或明确反对，或委婉质疑，也有人保持沉默，观察着王蒙和秦赐的反应。
王蒙心中微微一动。他注意到，以往在这种时候，秦赐往往会率先定调，然后其他常委跟进。但今天，反对的声音如此集中，恰恰说明秦赐影响力的扩张，已经让其他常委感到了压力，他们开始下意识地抱团，或者试图通过支持其他候选人来平衡秦赐的力量。这是一种微妙的权力生态变化。
他看了一眼秦赐，见对方依旧面色平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王蒙咳了一声，准备开口总结一下，试图引导一下方向。他既不想完全驳斥秦赐的面子，也不想让常委会觉得他这个书记已经完全被县长架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县委副书记苏前进说话了。他在九峰官场深耕多年，人脉深厚，话语权极重。
“同志们，讨论的很热烈嘛，这是好事。”苏前进慢条斯理地说，脸上带着惯有的和善笑容，“关于陈悦儿同志，我说两句。资历浅，是客观事实。但我们也要求干部年轻化，不能总是论资排辈。我记得，当初秦赐同志在塔寺乡当乡长，后来主持开发区工作，不也是打破了常规吗？结果证明，效果很好嘛。”
他话锋一转，既肯定了破格提拔的可能性，又没有明确支持陈悦儿，而是把球巧妙地踢了出去：“关键是，这个人选是否最适合开发区现阶段发展的需要。紫恩同志是最了解情况的，她的意见很重要。秦赐同志是政府主官，分管经济，他的考量也至关重要。我看，这个人选问题，还需要再慎重酝酿一下。”
苏前进的话，等于给激烈的讨论降了温，但也将最终决策的压力，更清晰地集中到了王蒙、秦赐和孙紫恩这个“铁三角”身上。
王蒙顺势接过话头：“前进同志说得对。人事问题关系到九峰发展大局，必须慎重。这样吧，这几个岗位的人选，请组织部根据今天常委会讨论的情况，再做更深入的考察和比对。我们下次会议再议。”
会议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各位常委们收拾笔记本，互相客气地点头示意，但眼神交汇时，都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审视和计算。
秦赐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他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香樟树。经济发展的成绩有目共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复杂的人事博弈和权力平衡。他清楚地感受到了王蒙那份微妙的失落和警惕，也感受到了其他常委们开始萌生的“小九九”。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工作而支持或反对，开始更多地考虑自身派系、属意的干部以及在未来格局中的位置。
“水搅浑了……”秦赐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浑水才好摸鱼，但前提是，自己不能先被水淹没。他知道，接下来关于陈悦儿的任命，将是一场硬仗。这不仅是为了开发区的发展，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当前在九峰影响力和政治手腕的一次公开检验。他必须赢下这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