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像一根无形的楔子,钉入了林清婉的脑海。那一夜,她回到自己的小院,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窗外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她清瘦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分明。空气中弥漫着晚秋桂花的残香,甜得发腻,却压不住她心底那股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
慧贵妃。宫里最得圣宠的女人。
母亲的死,不再是“病故”这两个冰冷刻板的字,而是一张被无形之手精心编织的、笼罩了二十年的巨网。而她,林清婉,如今正站在这张网的边缘。
第二天,她没有去荣寿堂,而是径直走向了府中最偏僻的书库。那里是林家存放故纸堆的地方,常年锁着,守着一段无人愿再提及的过往。
书库里,尘埃、陈年墨香与纸张朽坏的混合气味,像一堵厚重的墙,迎面压来。一缕天光从高窗的缝隙中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如同一个个迷失的魂灵。
“大小姐,您怎么来了?”管理书库的老管家林忠闻讯赶来,满脸的为难与惊惶,“这些都是老夫人和将军吩咐过,不许再动的了。”
林清婉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书库最深处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紫檀木箱子上。那箱子上的铜锁已经生了绿锈,仿佛与二十年的时光锈在了一起。
“林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有些事,不能再尘封下去了。把箱子打开。”
林忠嘴唇嗫嚅着,看着清婉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终究还是没敢违逆。他叹了口气,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哆哆嗦嗦地找了半天,才将那锈蚀的铜锁打开。
“吱呀——”
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更浓郁的、属于过去的霉味扑面而来。箱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旧物,而最上面的,正是一个厚厚的医案册子。
林清婉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册子取出。册子的封皮已经泛黄,上面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三个字:沈若华。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她翻开册子,纸张薄如蝉翼,触手冰凉。前几页都是些寻常的调理记录,脉案平和,方子也都是些益气养血的温和之药。为她看诊的,是京城几位最有名的御医,每一个字都透着严谨与权威。
直到最后一页。
记录母亲临终前那一天的脉案,字迹却显得有些潦草,仿佛书写之人内心极为慌乱。
“……辰时,神志不清,喃喃自语。午时,遍身瘀斑,如鬼画符,触之不褪色。申时,口鼻出血,气息衰微……酉时,薨。”
林清婉的手指,轻轻抚过“遍身瘀斑,如鬼画符”这几个字。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这绝不是病故。任何普通的疾病,都不会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如此凶险的症状。
她的脑海中,现代医学的知识与这个时代的认知开始交织、碰撞。“全身性瘀斑,口鼻出血……这是弥散性血管内凝血(dIc)的典型症状。是某种特殊的毒素,引发了全身性的凝血功能障碍。”
她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指尖,低声念道:“医道本源,解析。”
刹那间,一股无形的能量从她指尖涌出,渗入那泛黄的纸页。一幅幅微观的图像在她脑海中炸开:她仿佛能看到母亲血管里,红细胞在急剧崩解,血小板被疯狂消耗,微小的血栓堵塞了全身的毛细血管,最终导致器官衰竭和全身性出血。
这不是病,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从内部发起的屠杀。
她继续解析,从那些平和的药方中,从那张记录着最后时刻的纸页上,寻找着那隐藏至深的毒源。终于,她在药方中一味极普通的“甘草”的墨迹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寻常的分子结构。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物质,结构复杂而诡异,像一条潜伏的毒蛇。通过“医道本源”的深度解析,它的真面目被层层剥开。
“南疆奇毒,‘一线牵’。”一个名字自动浮现在她的心头。
此毒无色无味,可溶于任何草木之中,寻常手段绝难察觉。它不会立刻致命,而是会像一根线,悄无声息地“牵”着人的生机,在数日或数月后,由某种特定的引子触发,才会瞬间爆发,造成类似暴毙的假象。而触发它的引子,竟然是……桂花。
林清婉猛地睁开眼,想起母亲去世那天,正是满院桂花盛开的时候。她当时还折了一枝,插在母亲房间的花瓶里。原来,那满院的甜香,竟是催命的符咒。
而能配制出这种奇毒,并懂得如何用蛊术手法将其隐藏于药材之中的,在整个京城,只有一个地方。
她将“一线牵”的毒性、症状,以及它和南疆蛊术的联系,用最快的速度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径直走向了父亲的演武场。
林大将军正赤着上身,挥舞着一柄重达百斤的精钢长枪。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肌肉线条滑落,每一次劈、刺、挑、扫,都带着裂石穿云的气势。枪风呼啸,仿佛要将这二十年的悔恨与痛苦,都宣泄在这方寸之地。
“父亲。”林清婉站在场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枪风。
林大将军的动作一滞,长枪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转过身,看到女儿手中那张薄薄的纸,眉头紧锁:“何事?”
林清婉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纸递了过去。
林大将军接过,起初还不以为意,但当他目光落在纸上时,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握着纸张的手,青筋暴起。他越看越惊,越看越怕,那双在战场上看惯了生死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孩童般的茫然与恐惧。
“这……这是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母亲的病,是被人下毒。”林清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下毒的人,不仅懂医,更懂南疆的蛊术。整个京城,有这个能力,又和那位慧贵妃有关的,只有一个地方——皇家供奉的‘万蛊坛’。”
“万蛊坛”三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林大将军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手中的纸张飘然落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兵器架上。他一直以为妻子是积郁成疾,是病故,他为此自责了二十年,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他从没想过,那不是病,是谋杀!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来自最高处的谋杀!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眼前的少女,身形单薄,面容沉静,可她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他二十年来自欺欺人的假象。她的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能看透这世间所有的阴谋与黑暗。他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还知道多少,她那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藏着怎样一个庞大的灵魂。
“清婉……”他艰难地开口,“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一位医者。”林清婉的回答简单而有力,“医者,只认证据,不认谎言。”
林大将军沉默了。他缓缓地直起身,重新捡起地上的长枪。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只有痛苦和悔恨,而是燃起了一簇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沉声道,“这件事,我会暗中查下去。万蛊坛……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看着父亲转身离去的、如山般坚定的背影,林清婉心中稍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林家这潭死水,终于要被搅动了。
然而,她刚回到自己的小院,一个平日里负责打扫的小丫鬟便神色慌张地凑了上来,飞快地塞给她一封信,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林清婉皱了皱眉,展开信纸。
那是一张粗糙的草纸,墨迹很新,带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笔迹潦草而有力,仿佛书写之人内心极为焦急。
“想知道真相,今晚子时,来城隍庙。”
林清婉捏着信纸,目光投向窗外。天色渐晚,暮色四合,远处的屋脊在昏黄的日光下像一排沉默的兽脊。
这封信,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真正的线索?
城隍庙,那是阴司与人间的交界之地,香火鼎盛,也鱼龙混杂。今夜子时,等待她的,究竟会是什么?她低头闻了闻信纸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艾草味,眼神变得愈发深邃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