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的暖意,拂过甲板。
林清婉正用一小块鹿皮,细细擦拭着一根手术刀。那刀,是她用船上最精纯的钢铁,亲手锻造的,刀身薄如蝉翼,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属于生命的冷光。
这艘船,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的堡垒。自从治好了“独眼”船长,他们便成了这片航线上,最神秘也最受尊敬的“东方法师”。水手们敬畏他们,却从不打扰,只是用一种混杂着好奇与崇拜的遥远目光,注视着这对总是形影不离的男女。
日子,平静得像一本被翻到末页的书。
但今天,这本书的末页,被一只不速之客,粗暴地撕开了一角。
傍晚时分,一艘快船,像离弦之箭,从海平线上出现,死死地咬住了他们的船尾。船上没有海盗的骷髅旗,只有一面代表大夏王朝新皇的、金色的龙旗。
萧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放下手中的绳索,走到船舷边,那只曾挽弓射落星辰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里,现在只挂着一把普通的水手刀。
林清婉也站了起来,她的目光,比手术刀更锐利。她能感觉到,那艘船上,没有杀气,只有一种……复杂到让她不安的“情绪”。像是恐惧,像是崇敬,又像是……某种被精心包装的“任务”。
快船靠近,一个身穿锦衣、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几名侍卫的护卫下,战战兢兢地登上了他们的甲板。
“咱家……参见镇邪天尊,护国仙姑!”那太监一开口,就是尖细而谄媚的嗓音,他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圣上口谕!”
萧绝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最烦的就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
“说人话。”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那太监被他的气势吓得一哆嗦,连忙从怀里,用双手捧着一个明黄色的、绣着九龙的圣旨,高高举起。
“圣上感念二位仙师护佑社稷之功,已为二位在京城敕建仙祠,享万民香火!并特地将二位仙师‘羽化登仙’之盛举,载入史册,流芳百世!”
说着,他又从另一个侍卫手中,接过一本刚刚印刷完成、还带着墨香的史书,双手奉上。
“请仙师……过目。”
林清婉接过了那本史书。
书页的触感,冰冷而光滑,像一块墓碑。她翻开,找到了那段属于他们的“墓志铭”:
“护国圣手林清婉,与镇邪司都尉萧绝,于景泰三年秋,于东海之滨,羽化登仙。其时,天降祥瑞,仙乐齐鸣,有白鹤千只,盘旋三日不去。帝感其德,立庙祭祀,封其为‘护国仙姑’与‘镇邪天尊’。其后,天下太平,再无奇案。”
“羽化登仙”?林清婉看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层虚伪的华丽。
“好一个‘羽化登仙’。”她将书轻轻合上,递还给太监,“圣上这步棋,下得真是高明。”
太监一愣,没听懂。
“把我们捧上神坛,让我们变成一个不能被质疑、不能被接近的符号。”林清婉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一具尸体的死因,“这样,我们就永远‘死’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还活着。再也不会有人,能挑战他这个‘承天之命’的新皇。我们,成了他最好的政治道具。”
这,就是她作为“神医”的“爽点”。她能看透的,不仅仅是人体的病灶,还有人心的腐坏,和王朝的顽疾。
“你……你胡说!”太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胡说?”林清婉上前一步,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他的灵魂,“你此来,除了传旨,还有另一个任务吧?是来确认,我们到底是不是真的‘仙去’了?如果还活着,你们是准备就地‘封神’,还是……就地‘弑神’?”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那太监魂飞魄散。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骇。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婉如水的女人,心思竟缜密、狠辣到如此地步!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林清婉的腰间,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按住了那块用红绳系着的“圣骸”碎片。
碎片,在发烫。
而她的目光,也死死地,锁定了那太监因为惊慌而微微张开的手。
在他的中指上,戴着一枚古朴的、黑色的铁戒指。戒指的造型,是一个……天平。
和她碎片上的那个符号,一模一样!
一个全新的、远比宫廷斗争更庞大的谜团,在这一刻,轰然揭开了冰山一角!
“萧绝。”林清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在。”萧绝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他已经从她的反应中,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
“把他,留下。”
萧绝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闪,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那几名侍卫甚至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被他一指点中了穴道,软软地倒了下去。而那个太监,则被他像拎小鸡一样,轻松地拎了起来。
“仙师饶命!圣上饶命啊!”太监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现在,该我问你了。”萧绝的声音,像来自九幽之下的寒风,“这枚戒指,是什么来头?除了你,还有谁?你们的‘主人’,是谁?”
这不再是审问,而是审判。
林清婉没有参与审问。她只是走到船头,看着那艘被他们缴获的、空无一人的快船,看着那面在风中狂舞的金色龙旗。
她知道,他们的平静生活,彻底结束了。
他们不再只是逃离过去的旅人。他们被卷入了一个,连新皇都只是棋子的、更庞大、更隐秘的棋局。
那个叫“安吉莉卡”的女人,那个叫“罗马”的地方,还有这个神秘的天平组织……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终点。
许久,萧绝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那个已经面如死灰、被彻底搜刮了所有秘密的太监。
“都问出来了。”萧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这个组织,叫‘天平’。他们自诩为‘世界的平衡者’,暗中操纵着各个王朝的更迭。他们相信,绝对的权力,会导致绝对的腐化,所以,他们会在一个王朝鼎盛之时,种下‘毁灭’的种子,再在它腐朽之时,扶植新的力量。”
“朱景炎,就是他们扶植的‘种子’之一。但后来,他失控了。”
“而新皇,早就被他们控制了。他之所以要神化我们,就是怕我们回来,破坏他‘天命所归’的戏码。”
林清婉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我的身世?安吉莉卡?”
“‘天平’的高层,被称为‘十二审判’。安吉莉卡,就是其中之一,代号‘生命’。”萧绝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你……林清婉,代号‘死亡’。”
“你们是‘天平’最完美的作品。一对双生子,一个掌握生命,一个洞悉死亡。你们,本该是‘天平’用来审判世界的……最终武器。”
夜,彻底黑了。
星空,璀璨得令人心悸。
林清婉靠在萧绝的肩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唯一的温暖。她没有哭,也没有恐惧。她只是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像一个冷笑话。
她以为自己是穿越者,原来,她只是被“制造”出来的。
她以为自己在寻找真相,原来,她本身就是最大的谜团。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萧绝,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倔强的、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萧绝,”她轻声问,“你说,我们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会有什么样的尸体,等着我们去检验呢?”
她问的,不再是普通的案子。
而是那些自诩为神、妄图操纵世界的……“天平”的“审判者”们。
萧绝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他笑得无比畅快,无比释然。他握紧了她的手,那双曾见过无数星辰与黑暗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比星辰更璀璨的火焰。
“不管是什么样的尸体,我都会陪着你。”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验遍天下尸骨,方知你我情深。”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