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星光,像一根从九天之上垂下的金针,精准地刺破了京城压抑的雨幕。
它没有声音,却比任何雷霆都更震耳欲聋。街巷里,无数百姓推开窗,仰头望着这亘古未有的异象,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惶恐。宫墙内,原本因皇帝的震怒而噤若寒蝉的气氛,被这道光彻底搅乱。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京城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甘露殿内,萧衍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那道光,是他童年时父皇讲给他听的、关于皇家最高秘密的传说。一个只属于太子,而非皇帝的传说。
“传位血诏……”他失神地念出这四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去想。二十年来,他刻意将这个传说当成一个安抚孩童的故事,埋葬在记忆最深处。可现在,林清婉,那个他一直视为眼中钉的女子,却将它变成了现实。
“摆驾!去先帝陵寝!”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身边的太监总管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万万不可啊!夜深雨重,陵寝乃龙脉所在,您千金之躯……”
“闭嘴!”萧衍一脚踹开他,眼中布满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既恐惧又亢奋的疯狂,“朕的皇位若是假的,朕还有什么千金之躯!备马!传禁军!现在,立刻!”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带着最后的尊严与疯狂,冲出了甘露殿,冲进了那片被星光照亮的、冰冷的雨夜里。
先帝陵寝,建在京郊最高的龙首山上。寻常日子,这里只有风声与松涛。今夜,却被无数火把与兵甲的铿锵声所淹没。
雨水冲刷着巨大的石像生,让它们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愈发狰狞。林清婉就站在这片石像生的尽头,陵寝的正前方。她脚下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漫天摇曳的火光,像一片燃烧的湖。
她的父亲,林大将军,一身素色铠甲,如山岳般立在她身侧。他没有看那黑压压的军队,只是用眼角的余光,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看到她单薄的背影,在风雨中挺得笔直,像一株绝不弯折的翠竹。他的心,一半是骄傲,一半是刺痛。
萧绝站在她的另一侧,手中的弯刀握得更紧了。他能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铁锈和士兵们身上传来的汗味,还有一种……死亡临近的腥气。他看着清婉,她的侧脸在火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也更冷。
皇帝的亲兵羽林卫,如潮水般涌来,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长矛的尖端,在火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像一片钢铁的荆棘丛。
萧衍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雨水打湿了他的龙袍,发丝狼狈地贴在额前,但他身上的天子威严,却因那份被撕裂的痛苦而愈发骇人。
“林清婉!”他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冰冷的怒意,“你好大的胆子!”
林清婉终于动了。她缓缓转过身,迎着皇帝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她从萧绝手中,接过了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弯刀。刀身冰冷,带着萧绝掌心的温度,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没有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脚下那片巨大的、被雨水浸润的星图石刻。那是陵寝的一部分,也是玄光阁唯一的入口。
“陛下,”她的声音清越而平静,在这肃杀的雨夜里,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病根已现,今日便要开膛破肚,刮骨疗毒。您,敢吗?”
她没有等皇帝回答,而是举起弯刀,锋利的刀刃划过她白皙的左手手腕。一道血珠瞬间沁出,在火光下妖异得像一颗红宝石。
血,滴落在冰冷的刀身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她将滴血的刀尖,重重地点在了星图中央的“天枢”位上。
“嗡——”
一声低沉的共鸣,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脚下巨大的星图石刻,每一道刻痕都亮起了金色的光芒,与天上的那道星光遥相呼应。整个陵寝,都被这神圣而威严的光芒笼罩。
所有士兵,包括那些身经百战的羽林卫,都在这股力量面前感到了发自灵魂的战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先帝的冤屈,林家的清白,今日,便在这玄光阁中,一见分晓!”林清婉手持滴血的弯刀,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陛下,您不是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吗?请!”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巨大的石板缓缓裂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通往地下的阶梯。一股古老而沉寂的气息,从那黑暗的入口中扑面而来,带着尘封了二十年的秘密。
萧衍死死地盯着那个入口,脸色变幻不定。他知道,踏下去,他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化为泡影。可不踏下去,他将永远活在被林清婉戳穿的谎言里,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好,好一个林清婉!”他怒极反笑,翻身下马,“朕今天就看看,你到底耍什么花样!”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对身后的禁军统领喝道:“朕进去看看,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格杀勿论!”
他选择了只带林清婉和萧绝两人下去。这是一种君王的孤注一掷,也是一种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最后挣扎。
三人依次走入那幽深的阶梯。随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地面缓缓合拢,将所有的火把与兵马都隔绝在外。
玄光阁内,并非想象中的阴森黑暗。
这里金砖铺地,玉璧为墙,穹顶之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河,柔和的光芒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没有丝毫腐朽之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如同陈年檀香般的宁静。
这里,不像一座地宫,更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神殿。
萧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这等手笔,绝非普通帝王所能拥有。
然而,当他的目光移向阁楼中央时,所有的震撼都化为了刺骨的寒意。
在最中央的白玉平台上,没有想象中的黄金宝匣,也没有堆积如山的珠宝。
那里,只有一具枯骨。
那枯骨身着早已腐朽的龙袍,以一个端坐的姿态,靠在一方玉枕上。他的骨骼粗大,看得出生前是个高大威严的男子。
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具枯骨的胸口,正插着一把匕首。匕首的样式古朴,刀柄上镶嵌的宝石在光芒下闪烁着诡异的光。那只枯骨的右手,还紧紧地握着刀柄,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亲手将这把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匕首的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卷用黄绫包裹的卷轴。
那,应该就是传位血诏。
可眼前这景象,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先帝不是被太上皇鸩杀的吗?为何会在此处,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林清婉的心,猛地一沉。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这具枯骨,这个姿势,这把自尽的匕首……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比谋朝篡位更加残酷、更加绝望的秘密。
她缓缓走上前,鼻尖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那气味,是从那把匕首上传来的。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作为医者,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一种名为“七日绝”的奇毒的味道。无色无味,一旦中毒,七日之内,人会神志清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机能衰竭,直至痛苦地死去。而中毒者,往往会在最后的清醒时刻,选择自我了断,以求解脱。
所以,先帝是中了毒,才在这里自尽的?
可谁,能在他自己的陵寝里,让他中这种奇毒?
就在林清婉心神剧震之际,萧衍已经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拿那卷黄绫。
“别动!”林清婉厉声喝止。
但已经晚了。
萧衍的手指,刚刚触碰到那卷黄绫的瞬间,异变陡生!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具枯骨紧握着匕首的右手手骨,竟突然松开了。
那把插在心口的匕首,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带着一阵轻微的风声,直直地朝着林清婉的胸口,坠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