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重量。
它沉甸甸地压在林清婉的眼皮上,压在她的胸口,更压在她耳边那微弱却顽强的呼吸声里。一呼,一吸,像是两盏风中残烛,在这死寂的地底,彼此映照,拒绝熄灭。
林清婉是被疼醒的。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软无力的钝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开,又胡乱地拼了回去。她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的是碎石和湿冷泥土的触感,粗糙而冰冷。
空气中,血腥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植物的清香?
那清香很淡,混杂在尘土中,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她混沌的脑海。她的“医道本源”在沉睡中被唤醒,本能地开始分辨、解析。
是……断续草根?还有……止血藤的碎屑?
她猛地睁开眼,但眼前依旧是一片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黑暗。她没有慌乱,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上。萧绝的呼吸就在她耳边,虽然依旧微弱,但比之前平稳了许多,那是一种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后,身体本能的自我修复。他活了。
这个认知,像一剂强心针,让她干涸的身体里重新涌起一丝力气。
“林神医……你醒了?”皇帝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劫后余生的虚弱。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九五之尊的威严,只剩下一个被困在黑暗中的老人的恐惧。
林清婉没有立刻回答。萧绝那句“别信……皇帝……”像一根毒刺,扎在她的心头。此刻,这位皇帝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像是裹着蜜糖的钩子。
“嗯。”她只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牵扯到空乏的身体,眼前阵阵发黑。她伸出手,在身边的地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了一些湿润的、破碎的植物。
是玄光阁崩塌时,从某个储藏室里滚落出来的药材。它们被压烂了,混在泥土里,却成了这片死地中唯一的生机。
她的手指在泥土中拨弄,像是在翻阅一本无字天书。这是三七,能化瘀止血,但混了些泥土,药性已失大半。那是当归,补血活血,可惜只有几片碎叶。还有一株完整的龙胆草,性寒,味苦,能泻火解毒……
她的心,像一包被扎紧的药材,所有的苦都被密实地封存其中。她没有欣喜,只有冷静的盘算。这些药材,能做什么?能救谁?
“陛下,您可有受伤?”她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朕……朕无大碍,只是被吓到了。”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愧,“萧将军他……”
“他暂时死不了。”林清婉打断了他,语气生硬,不带一丝安慰,“但如果我们一直待在这里,不出三日,我们都会死。”
黑暗中,皇帝沉默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逼近。这比在朝堂上面对百官的唇枪舌剑,比面对边境的烽火狼烟,要真实得多,也恐怖得多。
林清婉没有再理会他。她将那些还能用的药材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包好。她的“医道本源”在被动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气流、温度、湿度……这些无形的信号,在她脑中构成了一幅模糊的地下脉络图。
她感觉到,空气的流动并非完全静止。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水汽的气流,从她左手边的石壁缝隙中渗透出来。
“医道本源,解析。”
她闭上眼,将心神沉入那丝气流。在她的感知中,那不再是空气,而是一条细若游丝的经脉。它蜿蜒而下,穿过层层岩土,最终汇入一条更宽阔的“主脉”——一条地下暗河。
有河,就有水。有水,就可能有出口。
“陛下,那边。”林清婉指了指左边的石壁,“我们得往那边走。”
皇帝将信将疑:“你如何知晓?”
“医者,能感知万物的脉络。”林清婉没有过多解释。她走到萧绝身边,检查了一下他的情况。他体内的生机虽然稳住了,但五脏六腑的损伤依旧严重,根本经不起颠簸。
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将收集来的药材,用石头捣碎,混入从岩壁上渗出的、干净的积水里,调成一盆墨绿色的药泥。那味道,苦涩中带着草木的生猛之气。
“陛下,请帮个忙,将萧将军的上半身扶起来,浸入这盆药泥里。”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皇帝愣住了,看着那盆黑乎乎的药泥,面露难色。但他看到林清婉那张在黑暗中依旧显得无比坚定的脸,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照做了。
当萧绝的身体浸入冰凉的药泥时,他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林清婉则将剩下的药泥,敷在他背后最严重的伤口上。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药浴,却能在最大程度上,稳定住他的伤势,为他接下来的移动争取时间。
做完这一切,林清婉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她自己也需要,但她知道,这点药材,优先属于最有战斗力的人。
“好了,我们走。”她将那盆药泥推到一旁,走到萧绝头边,准备将他架起来。
皇帝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再看看高大的萧绝,迟疑道:“这……”
“陛下,您若想活命,就搭把手。”林清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疲惫。
皇帝沉默了。他走到萧绝的另一边,架起了他的一条胳膊。当萧绝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时,这位养尊处优的皇帝,差点没站稳。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和一个女子,像两个最卑微的苦力,在黑暗的地底,抬着一个重伤的将军逃命。
林清婉走在最前面,她的手扶着冰冷的石壁,凭借着对那丝气流的感知,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脚下是湿滑的碎石,耳边是水滴从岩顶滴落的“滴答”声,和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皇帝的体力很快耗尽,他喘着粗气,好几次都想放弃。但每当他看到前方那个瘦弱却坚定的背影,看到她从未有过一丝动摇时,一种混杂着羞愧和敬佩的情绪,便会压过他的疲惫。他第一次真正地,将这个女子,当成了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同伴,而不仅仅是一个拥有神奇医术的工具。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空间豁然开朗。那丝气流变得清晰起来,空气中潮湿的水汽也重了许多。他们,走到了暗河边。
河水很静,在黑暗中泛着幽微的光。林清婉蹲下身,伸手探入水中,刺骨的冰冷让她打了个寒颤。但顺着水流的方向,她能感觉到,那股生机在变得更强。
“顺着河走。”她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希望。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沿着河岸继续前进时,皇帝“咦”了一声,他脚下一滑,扶住了旁边的石壁,却感觉那石壁有些不同。
“林神医,这里有东西。”
林清婉走过去,用手触摸。那是一块巨大的石板,与周围的岩壁严丝合缝,如果不是皇帝的意外触碰,根本无法发现。她顺着石板的边缘摸索,在中间的位置,摸到了一些凹陷的刻痕。
她从怀里摸出火折子——这是她唯一剩下的、还算干燥的东西。她吹亮了它。
微弱的火光,驱散了周围一小片黑暗。
火光下,一扇巨大的石门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石门由一整块黑色的岩石雕琢而成,上面没有华丽的纹饰,只有几道粗犷的锁链,从门缝中穿过,深深地钉入岩壁。
而在石门的正中央,刻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那字迹,仿佛是用刀剑直接刻上去的,带着一股不屈的傲气。
皇帝凑上前,借着微弱的火光,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非林氏血脉,不得入内。”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皇帝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林清婉。他眼中的感激、恐惧、依赖,在这一刻,全都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清婉从未见过的、属于帝王的,深邃而锐利的审视。
那目光,像一把手术刀,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来看个究竟。
林清婉握着火折子的手,在黑暗中,微微一颤。
她姓林。
这扇门,在等她。可门后,究竟是生机,还是一个更大的、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