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死的。
神医谷的空气,本该浸透着百草的清芬与泥土的湿润,可此刻,林清婉闻到的,却是一股铁锈与枯叶混合的腐朽气息。那座巨大的、由秦默执念催生出的阵法,像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将这片天地禁锢。罩内的光,是一种病态的、惨碧的颜色,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毫无血色。
阵法中央,秦默如一尊石像,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具由生命能量维持的、栩栩如生的身体——秦柔。
林清婉站在阵法边缘,衣袂被无形的气流带动,微微拂动。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潭底却藏着锋利的寒光。她不是在看一个疯子,而是在诊断一个病人。一个病入膏肓,却用整个神医谷的生命来给自己吊命的病人。
“秦谷主,”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银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片死寂,“你医人无数,可知有一种病,名为‘爱’?”
秦默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赤红的眸子终于从秦柔身上移开,锁定了林清婉。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你懂什么?”
“我不懂爱,”林清婉缓缓踱步,每一步都踏在阵法能量的节点上,像是在丈量一张复杂的人体经络图,“但我懂痛苦。我懂当一个生命被强行挽留,当她的魂魄被你的执念捆绑,不得解脱时,那是一种怎样的……凌迟。”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手术刀,剖开了秦默用疯狂和悲痛包裹的脓疮。
“你闭嘴!”秦默嘶吼起来,他身周的惨碧色光芒剧烈波动,整个阵法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些枯萎的花草,在他情绪的搅动下,化作了飞灰。
“柔儿她不会痛苦的!有我在,她就不会痛苦!”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扞卫着自己唯一的珍宝。
“是吗?”林清婉的嘴角勾起一抹悲悯的弧度,那悲悯却比任何嘲讽都更伤人,“那你可还记得,她临终前,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秦默的吼声戛然而止。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那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是他执念的根源,也是他不敢触碰的禁忌。
林清婉向前一步,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诛心:“她说,‘阿默,放手吧……你的爱……太重了……我……好累……’”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秦默的脑海中炸开。他一直记得,却一直选择性地遗忘。他告诉自己,那是柔儿病中的胡话,是她被痛苦折磨的呓语。他告诉自己,只要他足够强大,就能逆转生死,就能让她再也不用说“累”。
可此刻,从林清婉口中说出,这句话便成了一把无法辩驳的利剑,刺穿了他最后的防线。
“不……不是的……”他喃喃自语,高大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是你,你的执念,让她不得安息。”林清婉步步紧逼,她的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医者面对沉疴时的专注与决绝,“你这不是在爱她,你是在用你的爱,一遍遍地杀死她!让她在无尽的痛苦中,重复着死亡的瞬间!”
“情感,是他的弱点,也是他唯一的救赎。我必须让他清醒过来。”林清婉心中默念,这是她的医道本源——情感共鸣。她要做的,不是说服,而是让他亲身体会。
她悄然抬起手,一缕微不可见的、带着她独有神魂印记的青色能量,从指尖溢出。这股能量没有攻击性,温润如玉,像一缕春风,悄无声息地绕过了阵法的狂暴能量,精准地注入了秦默的体内。
这不是能量攻击,这是一场……神识层面的移植。
秦默猛地抱住了头,一声压抑的、不似人声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秦柔的视角。
那不是他记忆中,柔儿在病榻上对他温柔微笑的样子。那是一片无尽的、冰冷的黑暗。她被无数道锁链捆绑着,每一道锁链上都刻着“秦默”的名字。锁链的另一头,连接着一颗狂暴、炽热、充满了占有欲的心脏。
那是他的心。
他的“爱”,化作了一座囚笼,日夜不停地折磨着她。她能感受到神医谷的生命力被疯狂抽取,那些花草的枯萎,那些生灵的哀嚎,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魂魄上。她想走,想解脱,却被他的执念死死拖住。
每一次阵法波动,都是他在对她说“留下来”;每一次能量抽取,都是他在对她说“我爱你”。
这爱,是世间最沉重的枷锁,最酷烈的刑罚。
“啊——!”
撕心裂肺的痛苦,终于让秦默彻底崩溃了。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他喉间迸发,像是脓包被刺破时,那声迟来的、痛苦的宣泄。他不是在为自己而哭,而是在为秦柔,为自己那扭曲到可笑的“爱”而嚎啕。
随着他的崩溃,那座巨大的阵法,也失去了最后的支撑。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从阵法顶端传来。紧接着,蛛网般的裂纹遍布整个巨大的琉璃罩。那惨碧色的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轰——!”
阵法轰然坍塌,化作漫天光点。被禁锢已久的新鲜空气,夹杂着泥土与百草的芬芳,汹涌而入。神医谷那些枯萎的花草,仿佛久旱逢甘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抽芽、吐绿,焕发出勃勃生机。
而阵法中央,那具由能量凝聚的秦柔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
在彻底消失前,她缓缓转过身,对着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秦默,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解脱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有纯粹的释然与……一丝怜惜。
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林清婉读懂了唇语。
她说的是:“谢谢你。”
然后,她化作一道柔和的白光,没有消散于天地,而是径直融入了秦默的眉心。
“不好!”林清婉脸色骤变,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空气。
秦柔是魂魄之体,她最后的执念是希望秦默解脱。她将自己残存的魂魄之力,注入秦默体内,不是为了延续他的生命,而是为了……抹去他这份痛苦的记忆,让他随着自己一同“死去”,达成另一种形式的“共死”。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爱”。
而秦默,在接收到这道光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脸上那痛苦的狰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平静。他的生命气息,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流逝。
林清婉快步上前,搭上他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救了神医谷,救了秦柔的魂魄,却似乎……亲手杀死了秦默。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远处的侍女小桃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色煞白:“小姐!宫里……宫里刚传来八百里加急密报!三皇子……萧景辰,在北境大败,被敌军生擒了!”
林清婉的手猛地一僵。
她抬起头,看着气息奄奄的秦默,又听着小桃带来的惊天噩耗。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秦默的执念,真的是自发形成的吗?还是说,有另一只手,在暗中推波助澜,既是为了牵制她,也是为了……让远在北境的萧景辰,失去这股最关键的暗中助力?
秦默的生死,萧景辰的被俘,两件事在这一刻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致命的旋涡。
而她,正站在旋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