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滩被打翻的浓墨,将镇邪司的飞檐都浸染得没了轮廓。
林清婉坐在窗边,指尖捻着一根银针,针尖在烛火下映出一点寒星。她面前的炭盆里,煨着一罐药,苦涩的药香混杂着陈年卷宗的霉味,在空气里发酵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死亡与秘密的味道。
萧绝的咳嗽声,从内室传来,压抑,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刮在林清婉的心上。她起身,端起药碗,推门而入。
他正坐在案前,就着一盏孤灯,批阅着公文。那张总是冷硬如铁的脸上,此刻多了一丝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体内的慢性毒,像一条潜伏的毒蛇,正一点点地,吞噬着他的生机。
“别看了。”林清婉将药碗放在他手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的身体,现在比京城任何一个案子都更需要解剖。”
萧绝抬起头,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他没有反驳,只是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仿佛那不是救命的药,而是一杯无味的白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一名亲卫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黑色的木盒。
“都尉!柳府……出事了!”
木盒打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用上等宣纸写就的请柬。那字,不是用墨,而是用朱砂,更准确地说,是用尚未干涸的血,写就的。五个字,歪歪扭扭,充满了惊恐与绝望:
“柳府鬼杀人。”
血腥气,穿透了木盒,钻进鼻腔。
“鬼?”萧绝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一生信奉证据与律法,最恨的就是这些虚无缥缈之说。
林清婉的目光,却落在了请柬的材质上。那是柳家专用的“金玉纸”,产自江南,纸质坚韧,带有独特的檀香。她能闻到,那血腥味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柳府后花园的栀子花香。
她的心,沉了下去。
柳府,京中首富,柳员外乐善好施,一家七口,向来和睦。
“走,去看看。”
当他们赶到柳府时,这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恐惧。
“听说了吗?柳员外一家,昨晚全没了!”
“我三舅姥爷家的邻居的表哥说,他昨晚路过柳府,听到里面有鬼哭狼嚎的声音!”
“肯定是柳员外年轻时造了孽,这是报应啊!”
萧绝冷着脸,拨开人群,走了进去。林清婉紧随其后。
府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香气,像是某种高级熏香,却又夹杂着一丝……尸体腐败的初兆。
七具尸体,七间房,门窗都从内部反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仵作们满头大汗,却查不出任何外伤,也验不出任何已知的毒药。死者们的表情,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惊恐之中,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大张,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世间最可怕的鬼魅。
“都尉,下官……下官无能。”一个年长的仵作,跪在萧绝面前,浑身发抖,“这……这绝不是人力所为啊!”
萧绝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了柳员外的房间。他看着那把从内部反锁的铜锁,和地上连一只蚂蚁都没有的干净地面,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力不从心的疲惫。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像以前那样,不眠不休地勘察现场了。
他转身,将那份沉甸甸的案卷,递给了林清婉。
“你来。”
整个柳府,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来历不明、却能让“活阎王”另眼相看的年轻女人身上。
林清婉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接过案卷,目光没有去看那些惊恐的尸脸,而是死死地,盯住了“门窗紧锁”四个字。
她的法医直觉,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在脑海中疯狂地分析着。
密室。无痕。群体死亡。集体幻觉。
这不是鬼。
这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完美的“密室杀人案”。
“我要镇邪司的最高权限。”林清婉抬起头,看着萧绝,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以及,所有关于‘幻术’、‘迷药’和‘邪术’的卷宗。现在,立刻,马上。”
“放肆!”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穿主簿服饰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名叫赵谦,是镇邪司的老人,向来倚老卖老,最看不上林清婉这种“来路不明”的女人。
“林姑娘,你当镇邪司是什么地方了?是你予取予求的菜市场吗?不过是些许鬼神之说,就让你乱了方寸,想要查阅我镇邪司的最高机密?简直是荒唐!”
他转向萧绝,语气中带着一丝抱怨:“都尉,下官知道您爱才,但也不能如此没有规矩!镇邪司的百年声誉,不能毁于一旦!”
萧绝的脸色,已经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他正要开口,林清婉却先一步,走到了赵谦的面前。
她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像一把手术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个干干净净。
“赵主簿,”她轻声说,“你是不是觉得,门窗紧锁,查不出死因,就一定是鬼神作祟?”
“难道不是吗?”
“那我问你,如果有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能通过门缝,在密闭空间内,让人产生极致的幻觉,最终心脏骤停,算不算鬼神?”
赵谦一愣:“这……”
“如果有一种香料,燃烧后,能让人陷入集体催眠,在梦中杀死自己,算不算鬼神?”
“这……”
“如果有一种音律,能通过空气振动,直接刺激人的大脑皮层,让人看到自己最恐惧的景象,算不算鬼神?”
林清婉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赵谦的脸色,从最初的轻蔑,变成了疑惑,再到最后的惊骇。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经验,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说的这些,都是……都是歪门邪道!”
“不。”林清婉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些,叫科学。叫犯罪心理学。叫毒理学。而你的脑子,被所谓的‘鬼神’,堵死了。”
“你!”赵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够了。”萧绝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着赵谦,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从现在起,林清婉,拥有镇邪司的最高权限。所有卷宗,对她无条件开放。谁有异议,可以现在就走出镇邪司的大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另外,传我命令,从今日起,镇邪司,增设‘法医’一职,由林清婉,担任主官。”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授权了,这是在为她,在镇邪司内部,树立一个全新的、只属于她的权威!
赵谦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但在萧绝那双仿佛能杀人的眼神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灰溜溜地退到了一边。
林清婉看着萧绝,心中,微微一动。她知道,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扫清所有障碍。
她没有道谢,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了镇邪司那间尘封已久的、收藏着所有禁忌卷宗的档案室。
她要在这堆故纸堆里,找出那个,藏在“鬼”背后的……人。
档案室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烂的气味。林清婉一卷一卷地翻阅着,大部分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记载,但她看得极其认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直到深夜,她的指尖,触碰到一本,被压在最底层的、已经泛黄发脆的旧案卷。
案卷的封皮上,写着三个字:“幻影案”。
她翻开,瞳孔,猛地一缩。
二十年前的京城,也有一户富商,一家五口,死于密室之中,死状与柳府,惊人地相似。而当时负责此案的仵作,因为查不出真相,被逼疯,革职,最后不知所踪。
林清婉的目光,落在了案卷末尾,那个早已被遗忘的签名上。
那个名字,让她浑身一震。
因为那个名字,她……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