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元宵。
栖鹰涧里没有花灯,
没有爆竹,
只有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
拍打着简陋的营寨,
发出呜呜的声响,
如同旷野中孤魂的哭泣。
篝火旁,
众人分食着最后一点掺杂了麸皮的黍米粥,
气氛比这北境的夜晚还要寒冷沉寂。
黑水河惨败的消息早已如瘟疫般传开,
随之而来的是镇北侯袁朔在那除夕之夜发布的告天下檄文。
檄文如刀,
字字诛心,
不仅历数朝廷昏聩,
更将“摧破十二万王师”的赫赫战功大肆宣扬,
那股睥睨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气,
压得人喘不过气。
“十二万……就这么败了……”一个年轻的士兵抱着膝盖,
望着跳动的火苗,
眼神空洞地喃喃。
他曾是京畿附近的农户,
被征入伍,
侥幸在黑水河溃败中跟着溃兵流落到此。
张焕烦躁地踢了一下脚边的雪块,
啐了一口:
“冯冀该死!
可恨拖累了这么多儿郎!
如今袁逆声势更盛,
这北境……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
后面的话没说,
但每个人都懂。
连朝廷十二万大军都一触即溃,
他们这将将千人之数,
又能做什么?
卫昭坐在远离篝火的一块青石上,
身影在朦胧的雪光中显得格外孤峭。
他听着众人的议论,
没有说话。
袁朔的檄文,
他反复看了多遍。
那不仅仅是胜利者的宣言,
更是一份赤裸裸的战书,
宣告着旧秩序的崩塌和一个以武力为尊的新时代的到来。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岩石,
脑海中浮现的,
却是黑水河畔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朝廷联军如雪崩般溃散,
士兵们惊恐奔逃,
被北境铁骑如同砍瓜切菜般追杀……
那种绝对的、令人绝望的力量差距,
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忠君?
护民?”
他心底响起一声无声的诘问,
带着苦涩。
皇帝昏迷,
朝堂瘫痪,
权臣倾轧,
军队腐朽。
这样的“君”,
值得效忠吗?
空有一腔“护民”的热血,
在这乱世洪流中,
却连自身都难保,
连眼前这几百弟兄的温饱都难以维系,
又能护得住谁?
他想起了谢知非在李庄分别时,
那双仿佛能洞悉世情的眼眸,
以及那句尖锐如冰锥的话:
“你要扶保哪个社稷?
是那个孕育出眼前这般兽行的‘社稷’吗?
卫昭,
没有实实在在的力量,
你拿什么保境?
拿什么安民?
空谈仁义,
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当时他心中愤懑,
认为谢知非过于偏激。
可如今,
目睹了朝廷的荒唐溃败,
亲身经历了挣扎求存的艰难,
这句话却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每一次回想,
都像是在他坚守的信念壁垒上凿开一道裂缝。
力量……
实实在在的力量……
他握紧了拳,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就在这时,
赵铁柱领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商人匆匆而来,
但那阴柔的气质,卫昭一看便知这是位内侍。
那内侍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匆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卫将军!咱家姓孙。”
孙内侍甚至省去了一些虚礼,
直接取出一封密信和一枚铜印,
“咱家长话短说,
前线军情紧急,
王公公特命咱家星夜赶来!”
他压低了声音,
语速极快:
“冯冀虽兵败身亡,
但幸赖老将曾固临危受命,
于落鹰峡收拢残部,
倚仗地利,
已堪堪挡住了北逆兵锋!
如今双方正在对峙!”
这个消息让洞内死寂的气氛泛起一丝微澜。
张焕等人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僵持住了?
朝廷还有救?
孙内侍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变化,
立刻趁热打铁,
展开密信,
快速念道:
“……咨尔义士卫昭,
忠勇素着,
屡挫胡氛……
特擢为荡寇将军,
允其开府栾城,
募兵自守,
保境安民,
依为朝廷羽翼,
牵制逆贼侧后……
望尔感念天恩,
戮力王事,
钦此!”
念罢,
他将那枚“荡寇将军”的铜印往前一递,
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将军,
此乃陛下天恩,
王公公厚望!
总管大人深知栾城乃将军故里,
正需将军这等忠勇之士镇守!
将军可即刻持印前往,
召集义勇,
整饬防务!
粮饷器械,
朝廷后续自有安排!”
洞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荡寇将军!”
“栾城!
我们可以回栾城了!”
“是正式官身!”
张焕激动地看向卫昭:
“大哥!
机会!
这是我们的机会!”
王栓子也用力点头:
“有了这名分,
咱们就能光明正大招兵买马!”
卫昭缓缓站起身,
没有立刻去接那枚铜印。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孙内侍脸上,
那平静之下,
却仿佛有暗流汹涌。
“孙公公,”
他开口,
声音不高,
却让洞内的喧哗瞬间安静下来,
“朝廷授此重任,
卫某感激涕零。
只是,
栾城孤悬于北境前沿,
直面袁逆兵锋。
朝廷……果真认为卫某这数百过千残兵,
能当此大任?
后续粮饷,
又从何而来?”
孙内侍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干笑两声:
“将军过谦了!
将军之能,
王公公深知!
如今曾老将军在前线苦战,
亟需如将军这般熟悉本地、勇毅果敢之士在侧后牵制贼军!
此乃为国建功立业之良机!
至于粮饷……”他含糊道,
“王公公既已承诺,
必不会亏待将军!
将军先站稳脚跟,
一切好说!”
一切好说……
卫昭心中冷笑。
画饼充饥,
空口许诺。
他如何不明白?
王守澄此举,
绝非看重他什么“忠勇”,
不过是前线僵持,
压力巨大,
急需一切能用的力量去骚扰、牵制袁朔,
哪怕只是吸引一部分注意力,
缓解正面战场的压力。
他卫昭,
就是被选中的那枚棋子,
一枚被投往饿狼嘴边,
用来迟滞饿狼脚步,
随时可能被牺牲的肉。
“忠君?
报国?”
那个声音再次在心底响起,
充满了嘲讽。
效忠的就是这样一个将他视为弃子的朝廷?
报效的就是这样一群将他推入火海的权臣宦官?
他再次想起了谢知非的话,
——“没有实力,
拿什么保?”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
在他胸中交织、翻腾。
他看到了张焕、王栓子他们眼中热切的希望,
那是对于归宿、对于名分的渴望。
他也看到了那枚铜印背后,
冰冷的算计与无尽的凶险。
接受,
意味着被朝廷利用,
成为抵挡袁朔的炮灰,
前路九死一生。
拒绝,
则他们将继续是无根之萍,
流寇草莽,
在这乱世中更难生存,
更谈不上保护任何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身边这些誓死相随的弟兄,
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期盼与信任的脸庞。
他想起了石岭堡下那些渴望生存的眼睛,
想起了野狐沟百姓获救后的感激泪水。
——或许……谢知非是对的。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
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沉重地划过他的脑海。
——没有力量,
一切都是空谈。
想要保境安民,
想要守护这些信任自己的人,
首先……必须自己掌握力量!
——这官身,
——这栾城,
是陷阱,
是阻挡饿狼脚步的肉食,
但同样……
也可能是他获得名分,
凝聚人心,
真正开始积蓄力量的起点!
朝廷想利用他,
他为何不能反过来,
借助这层“合法”的外衣,
行壮大自身之实?
忠君的执念在现实的残酷碾压下,
终于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一种更为务实,
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念头,
开始在他心中滋生。
他深吸一口冰寒彻骨的空气,
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天真都冻结在肺腑深处。
然后,
他伸出手,
稳稳地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铜印。
“孙公公,”
他开口,
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决绝”,
“请回禀王公公,
卫昭,
领旨谢恩!
必当竭尽全力,
镇守栾城,
阻遏贼锋,
以报朝廷天恩厚望!
也烦请公公代卫某向中尉大人求个恩典,
将卫某那牢狱之中的兄弟旧部遣给卫某,
也好让他们为国效力,
为君分忧!”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
清晰地提醒着他这个抉择的重量与代价。
他不是走向荣光,
而是踏入了更复杂的棋局。
但他知道,
从接过这枚铜印的那一刻起,
他卫昭的路,
将注定与以往不同。
那颗曾经纯粹“忠君爱国”的心,
在经历了一次次背叛、算计与绝望后,
于这个北境元宵节的寒夜里,
悄然埋下了一颗名为“自主”的种子。
尽管它此刻还深埋在冰雪之下,
但终有一天,
会破土而出,
在这乱世的废墟中,
长成参天大树。
“传令!”
卫昭转身,
面向众人,
举起了手中的铜印,
声音斩钉截铁,
回荡在栖鹰涧的夜空,
“收拾行装,
即日启程,
——目标,
栾城!
我们回家,
为国尽忠!”
“是!
将军!”
众人的回应山呼海啸,
充满了新的希望与斗志。
风雪依旧,
前路莫测。
但一支队伍,
已然背负着复杂的使命与悄然变化的信念,
踏上了归乡之路,
也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争雄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