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酒意微醺。
令狐冲听着梁发阐述那玄妙高远的“无剑之境”，心神荡漾，仿佛看到了一条超越眼前困顿、通往武道极致的崭新路径。然而，这份对至高武学的向往与震撼，却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撬动了他内心深处另一处紧闭的、布满尘埃的角落。
那角落里，藏着的不是剑法秘籍，不是内力修为，而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身影，是华山玉女峰上清脆的“大师哥”呼唤声，是曾经以为会持续一辈子的青梅竹马时光。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坛，仰头“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酒液顺着他略显消瘦的下颌流淌，浸湿了前襟，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急促。放下酒坛后，他便陷入了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湖面，那狂放不羁的姿态下，是无边无际的落寞与伤怀。
梁发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深知这位大师兄用情至深，对小师妹岳灵珊的感情更是刻骨铭心。如今见他这般情状，显然是自己的话无意中触及了他的伤心事。他沉吟片刻，决定不再绕弯子，有些心结，唯有直面，方能有望化解。
他拿起酒壶，为令狐冲再次斟满酒碗，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旧闻：“大师兄，我虽远在江南，却也偶有听闻。听说……小师妹如今与林师弟情投意合，在华山之上，几乎是形影不离了？”
令狐冲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抬起头，看向梁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浓浓的苦涩。他并没有试图隐瞒。他苦笑一声，声音沙哑：“正是……珊她……她与平之师弟，确是两情相悦。”
这声“正是”，包含了多少无奈、酸楚与放手后的锥心之痛。
梁发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令狐冲，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大师兄，你乃至情至性的洒脱之人，重情重义，这一点，师弟我向来佩服。但你可知道，这世间，女子心事，恐怕是天下最不可捉摸、最变幻莫测之物。”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令狐冲的心上：“她们的心思，有时如这太湖之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上一刻或许还满心爱慕，视你如珍如宝；下一刻，或许只因一件小事，一个误会，甚至只是遇到了一个更能触动她心弦的人，那爱意便能转为怨怼，甚至……形同陌路。”
令狐冲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酒碗边缘。梁发的话，像一根根细针，刺中了他心中那些不愿回首的细节。是啊，曾几何时，小师妹的眼神是只追随他一人的，那声“大师哥”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赖与亲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自己被罚思过崖？是林平之的出现？还是……自己那过于“洒脱”、从未明确表露过心迹的态度？
梁发看着他晦暗的脸色，继续缓缓说道，这次，话语中带上了几分假设与惋惜，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大师兄，我今日说句僭越的话。我若是你，当初既然心中极爱小师妹，认定她是我此生良配，那我便会早早拼尽一切，想方设法，去争取师父和师娘的同意。”
他特别强调了“师父”二字，目光深邃：“尤其是要赢得师父的欢心与认可。让他看到我的诚意，我的担当，我的潜力，让他相信，将女儿托付给我，是一个明智而可靠的选择。然后，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将小师妹迎娶过门，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妻子。”
这番话说得直接而坦荡，充满了男子汉的担当与主动。令狐冲听得怔住了，这是他从未细细思量过的道路。他总觉得，两情相悦，顺其自然便好，何须如此刻意经营？更何况，师父岳不群一向对他饮酒闹事、不拘礼法的行为颇有微词……
“可惜，”梁发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惋惜，“我当初看得明白，知道你大师兄性情如此，未曾想到这一层。你洒脱不羁，觉得只要两心相悦，无需那些世俗礼法，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也能给小师妹足够的幸福。所以，你选择尊重，选择等待，让小师妹自己去感受，自己去选择。正因如此，我当时即便看出些苗头，也未曾劝你。”
他直视着令狐冲的眼睛，语气变得无比认真：“因为我知道，你是令狐冲。你的性子，决定了你当时会那么做。劝，是劝不了的。有些路，注定要自己走过，才能明白其中的沟壑。”
这番话，可谓说到了令狐冲的心坎里。他当时何尝不是如此想？总觉得感情贵在真心，何必拘泥形式？总觉得小师妹会懂他，会等他……
梁发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悔恨与迷茫，终于抛出了最后，也是最核心的一句质问，语气平和，却重若千钧：“大师兄，往事已矣，多说无益。但如今，我却只想问你一句——为何我梁发，总能与我心爱之人相守，无论是如烟，还是后来的凤凰？”
他不需要令狐冲回答，自问自答，声音沉稳而有力：“无非是因为，我早已看清自己的心意，并且绝不犹豫，主动袒露，竭力争取！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若连心中所爱都不敢直言，不敢奋力追求，还要学那女儿家般忸怩作态，等待命运垂青，那错失了姻缘，便是一生一世，再也无法弥补的憾事！这才是平生最后悔、最无能之事！”
“男子汉大丈夫……不主动袒露，还学女儿家做扭捏姿态？错失了姻缘，便是平生最后悔的事情……”
梁发的话语，如同惊雷，一字一句，轰然炸响在令狐冲的耳边，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更震得他心神俱颤！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动与恍然。一直以来，他都将自己的失意归咎于命运的捉弄，归咎于林平之的出现，甚至归咎于师父的偏见，却从未如此深刻、如此赤裸地审视过自身的问题——他的“洒脱”，他的“不争”，在感情里，何尝不是一种怯懦？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
是啊，若是当初，他能像三师弟这般，早早明确心意，努力去改变自己在师父心中的印象，堂堂正正地去求娶小师妹，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剧烈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然而，在这无边的悔恨之中，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却清晰地、倔强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那是一袭黑衣，容颜绝丽，眼神时而狡黠，时而深情，为了他，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忍受教众的非议，甚至不惜与他共赴生死……是任盈盈。
他对盈盈，又何尝不是如此？享受着她的付出，感念她的深情，却因为内心的枷锁、因为对过往的执念，始终未能给她一个明确而坚定的承诺与未来。自己口口声声的“洒脱”，难道还要再次成为伤害另一个真心爱他之人的利器吗？
刹那间，堵塞在心口的某种东西，仿佛被这记重锤敲开了缝隙。他怔怔地看着梁发，眼中的痛苦、迷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清明所取代。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酒，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冰冷苦涩，却仿佛浇醒了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
他放下酒碗，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积郁已久的浊气，脸上虽然依旧带着沧桑，但那眼神，却不再如之前那般空洞绝望。他看向梁发，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却无比认真的笑容，声音沙哑却坚定：
“师弟……你说的对。”
这简单的五个字，包含了太多的意味——有对过往的承认，有对自身局限的醒悟，更有对未来的某种决断。
月光依旧皎洁，洒在师兄弟二人身上。一个用近乎残酷的直白，点破了对方多年的心结；另一个则在痛苦的反思中，窥见了一丝新生的曙光。太湖的夜，深沉而静谧，仿佛在默默见证着这场关乎剑道、更关乎情道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