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戈壁的风裹挟着沙粒,刮得王庭屋檐下的铜铃整日呜咽作响。
西境老王的病,随着这恼人的风,一日重过一日。
御医流水般进出寝宫,汤药的气味几乎盖过了王庭本身沉厚的檀香与皮革气息。
朝堂上下,人心浮动,暗流已不再是暗流,而是几乎要漫上堤岸的汹涌潮水。
崔琰站在驸马府书房的窗前,看着庭院中一株从南朝移来的海棠。花瓣在风沙中零落,沾着尘,失了原本的娇艳,颇有些狼狈。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负手立着,青衫被穿过窗隙的风微微拂动。
“先生,”韩七的声音在身后极低地响起,“宫里递来的消息,大王昨夜咳血,昏厥了约半炷香时间。
醒来后,单独召见了二王子,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大王子那边……已经坐不住了,午后秘密见了麾下三位万夫长。”
崔琰“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那株海棠上。“谈了什么,知道么?”
“内线只听到零星几句,似乎……大王有意,在近日正式颁诏,确立储君。”
韩七顿了顿,“二王子出来时,面色如常,但指尖一直在微微捻动袍角——这是他极力克制兴奋时的小动作。”
“终于要定了。”
崔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案头摊开着一幅西境与南朝边境的详细舆图,上面用极细的朱笔标注了许多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
“大王子那边呢?”
“暴跳如雷,摔了杯子。他身边几个谋士正劝他‘隐忍待时’,但以大王子的脾性……恐怕隐忍不了多久。”
崔琰指尖在舆图上某处关隘轻轻点了点,那里是西境东北方向与南朝接壤的一处险要之地,名为“鹰愁涧”。
“诏书内容,能探到么?”
“起草诏书的,是跟随大王三十年的老文书官哈桑,口风极紧。不过……”韩七压低声音,“哈桑有个不成器的侄儿,好赌,欠了‘南来商队’一大笔钱。
今早,那侄儿被‘请’去喝了顿酒,酒后吐露,诏书主旨是‘仁厚明理,可托社稷’,立的是二王子。还有‘兄弟友爱,共保西境’。”
仁厚明理?崔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那位二王子,表面温和,内里算计可不比他那暴躁的兄长少半分。
老王选他,无非是觉得他更懂得“制衡”,不会像大王子那样一旦上位便可能掀起清洗,导致西境内耗。
可惜,老王忘了,权力的游戏里,所谓的“仁厚”往往是最先被撕碎的伪装。
“诏书何时颁布?”
“哈桑说,大王的意思是,待‘祭天节’后,借天地神明之威,正式昭告各部。就在十日后。”
十日。足够了。
崔琰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指尖顺着“鹰愁涧”的标识,缓缓向西移动,停在另一处标注着小型部落聚居点的地方。
“鹰愁涧对面的南朝驻军,最近有什么动静?”
“还是老样子,例行巡防。守将姓赵,是个谨慎的老行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谨慎……”崔琰沉吟片刻,“有时候,过于谨慎,反而容易‘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韩七垂首:“先生的意思是?”
“诏书不能让它发出来。”崔琰的声音平静无波,“至少,不能以老王希望的方式,顺利交到二王子手中。”
崔琰的指尖重重点在“鹰愁涧”上,“在这里,制造一场‘冲突’。规模不必太大,但要‘像’。
让一队我们的人,扮成南朝边军游哨的模样,‘越界’袭击那个小部落,抢些牛羊,最好……留下点‘证据’,比如,制式箭镞,或者不小心遗落的、带有南朝军械监标记的残破物件。”
韩七眼中精光一闪:“嫁祸南朝,挑起边衅?这……会不会引发大战?时机似乎……”
“不会大战。”
崔琰打断他,“赵将军谨慎,遇袭后第一反应必是固守探查,同时急报上级。而西境这边……”他冷冷一笑,“老王病重,两位王子心思都在王座上。
这点规模的冲突,本身不足以引发国战,但却是一把绝佳的‘尺子’,能量出朝中人心向背,也能……量出哪位王子更‘忧心国事’。”
他靠回椅背,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冲突发生后,西境朝堂必然震动。主战、主和、疑心是南朝挑衅、怀疑是内部有人捣鬼……各种声音会吵成一团。
老王的精力撑不住这种争吵,颁诏之事,必然被迫推迟。而二王子……”
崔琰顿了顿,眼中寒芒更盛,语气却带着一种料事如神的笃定:
“以他的性子,和他眼下急需巩固地位、展现能力的处境,他绝不会放过这个‘为国分忧’的机会。
他必定会主动请缨,要求亲赴边境‘查明真相’、‘安抚部落’,并向南朝施压交涉。他要借此向父王和群臣证明,他有能力、有魄力处理危局,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韩七屏住了呼吸。
“然后,”崔琰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字字清晰,“在二王子‘义愤填膺’、‘为显担当’主动请缨,前往边境‘查明真相’、‘安抚部落’的途中,安排一场‘意外’。
地点选在鹰愁涧附近地形最复杂、也最适合‘伏击’的落鹰峡。
届时,会有‘南朝精锐’突然出现,‘二王子奋勇抵抗,不幸重伤’。记住,是重伤,当场不能死。”
韩七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之后……”
“之后,二王子会被‘忠心’的护卫拼死救回,但伤重不治,在王庭咽下最后一口气。”
崔琰淡淡道,“袭击者的‘身份’要留得模糊又确凿,箭头、衣甲碎片,要像南朝精锐死士所用,但又不能太完整,以免被人深究。整个过程,要快,要狠,要像一场真正的遭遇战。
而我们的人,一个活口都不必留。”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沙扑打窗纸的簌簌声。
韩七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属下明白了。只是……大王子那边?”
“大王子?”
崔琰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他暴戾冲动,得知二王子死讯,第一反应只会是狂喜,然后是急于撇清关系,甚至可能会愚蠢地做出些过激举动,比如……试图趁机控制王庭卫队。
届时,自然会有人将‘线索’引向他——比如,某些本该在二王子手中的、关于大王子私下勾结南朝商贩牟利的证据,‘恰好’出现在落鹰峡的袭击现场附近。”
一石三鸟。
延迟诏书,除掉最有可能平稳继位、未来不易掌控的二王子,同时将嫌疑引向暴躁无谋的大王子。
西境王庭的继承序列,将陷入彻底的混乱与猜忌。
而崔琰,作为深受老王信任、又“痛失”潜在支持者,二王子表面上对这位妹夫还算客气的驸马,地位将更加微妙而重要。
尤其是在老王病体沉疴,央金郡主的份量,以及她身后这位“智计百出”的夫婿,将成为各方不得不倚重甚至拉拢的对象。
“去做吧。”
崔琰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细节务必周密,每一个环节的人,都要可靠。祭天节前,我要看到‘冲突’的消息传回日光城。”
“是!”韩七肃然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新只剩下崔琰一人。
他重新走到窗前,风沙似乎小了些,但那株海棠已然凋零大半,残破的花瓣贴在泥地上,了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