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后,第三周,礼拜四。
秦川成了省文联的一道奇景。
他每天准时打卡,到点就走。
进了办公室,就抱着个大号搪瓷缸子,翻报纸,啃史书,一泡就是一天。
见人就笑。
客气,但不多话。
谁也摸不透他。
那股子劲头,比单位里熬白了头等退休的老家伙还老干部。
隔壁办公室有个叫老李的刺头,存心找过几次茬。
结果每次都跟一拳捣进烂泥里,半点水花都没有。
秦川不接招。
老李自个儿也觉的没劲,懒得再惹他。
整个文联的人都在背地里嚼舌根。
有的说,这人完了,心气没了,就是个活死人。
也有的说,这小子蔫儿坏,憋着劲等翻身呢。
可猜归猜。
秦川就跟院里那口旱了多年的老井,黑洞洞的,看不见底。
外头风再大,雨再急,他这儿一滴水都溅不进来。
他就用这种诡异的姿态,换了片刻的安宁。
这天下午,秦川正捧着本《东海省地方志》咂摸,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了。
一个胖乎乎的影子堵在门口。
一身的酒气混着廉价香水的味道,熏的人脑门发胀。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省最年轻的秦大主任嘛。”
来人三十多岁,头发用发胶抹的锃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金丝眼镜后头,一双小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得意。
他身上那件新西装被肚子撑的紧巴巴的,扣子看着都快崩开了。
秦川抬了抬眼皮。
脑子里过了个人。
哦,想起来了。
市财政局的刘闯,预算科的副科长。
当初在江州,因为一笔款子,被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给顶了回去,还顺手把事捅给了他的死对头。
让他吃了大亏。
李伟的人。
真是老话说的,风水轮流转。
“刘科长,有事?”
秦川放下书,声音平的听不出喜怒。
刘闯看他这副死样子,火气“蹭”就上来了。
他最想看的就是秦川愤怒不甘的样子,看他咬牙切齿的憋屈。
那才叫报复。
他摇摇摆摆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到秦川对面唯一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油亮的皮鞋尖在空中一下一下的点着。
“哎,没事,大事没有。这不是听说秦副主席您高升到文联了嘛,我这当过您下属的,必须过来探望探望您,给您道喜啊。”
他把“探望”和“高升”两个词咬的又重又狠,脸上的嘲弄赤裸裸的。
走廊里,几间办公室的门都开了条缝,一颗颗脑袋挤在那儿,等着看戏。
“秦副主席,您现在这日子,真是舒坦。”
刘闯拿眼扫着这间破办公室,嘴里啧啧有声。
“喝喝茶,看看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神仙日子啊。比我们这些天天在下头跑断腿的,强太多了。”
“就是这地方。。。味儿大了点。”
他夸张的用手在鼻子前扇风。
“您以前在省委大院,住的可是大办公室,窗明几净的,怎么,现在闻着这垃圾堆的馊味儿,还能睡着觉?”
一句句,全往人心窝子上扎。
秦川没吭声。
他只是看着对方。
眼神里什么都没有,甚至嘴角还挂着一点笑。
他越这样,刘闯心里的火烧的越旺。
他感觉自己就跟个戏台上的猴,耍了半天,台下连个叫好的都没有。
“妈的,哑巴了?”
刘闯装不下去了,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人往前凑,压低了声音,脸因为酒精和嫉妒扭曲起来。
“秦川,你他妈别跟我装死。”
“你也有今天?”
“当初在江州不是很牛逼吗?威风八面啊。怎么了?现在成了条没牙的狗,叫都叫不出来了?”
“我告诉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倒了,我们这些被你踩过的人,可都起来了。你等着,这只是个开始,以后有你好受的。”
他一口气把积攒了多时的怨毒全喷了出来。
秦川看着他,心里默念。
系统。
【欲望洞察系统启动】
【姓名】:刘闯
【职位】:江州市财政局预算科副科长
【当前第一欲望】:通过羞辱秦川,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和优越感,向周围人炫耀自己今非昔比。
系统的信息冷冰冰的。
但秦川看到的,不止这些。
他看着刘闯那张涨红的脸,那双闪烁的,外强中干的眼睛。
他从这张狂的皮囊底下,嗅到了一股味。
恐惧的味。
一个人,真要是春风得意,是不会特意跑到失败者面前来显摆的。
只有那些心里没底,对将来怕的要死的人,才需要靠踩别人,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他怕什么?
秦川的脑子飞快的转着。
李伟倒台,他那派人在江州土崩瓦解,他一个没背景没能耐的副科长,能爬起来就怪了。
除非。。。
秦川的视线落在了刘闯那身崭新的,一看就不合身的西装上。
他懂了。
刘闯骂爽了,看秦川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尽然觉得没意思。
他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西装,打算给这场独角戏收个漂亮的尾。
“行了,看你这怂样,我今天也懒得跟你计较。”
他俯视着秦川。
“以后啊,夹着尾巴做人。别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秦主任。在我眼里,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说完,他转身,准备在一众同事崇拜的注视下,潇洒走人。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
秦川开口了。
声音不大,轻的没什么重量,却精准的扎进了刘闯的耳朵。
“刘科长,这身西装不错,新买的吧?”
刘闯的步子顿住了。
他下意识的回头。
秦川端起茶缸,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看都没看他。
“听说,最近省里要搞机构改革,精简人员,市直机关可能要搞末位淘汰,把一批没背景,能力差的,分流到下面的县区去。”
“你这新西装,可得常穿。”
“万一去了乡下,就没机会穿了。”
话音落下。
走廊里,一片死寂。
刘闯脸上那点得意和嚣张,瞬间僵住,然后寸寸崩裂。
他的脸,一下从涨红变成惨白,又从惨白变成死灰。
末位淘汰。
分流下乡。
这两个词,狠狠劈在了他心里最怕的那个角落。
这是他最近夜夜失眠的根源。
他到处托关系送礼,就是为了躲过这一劫。
这事,他谁都没说过。
秦川。。。他怎么会知道?!
他惊恐的看着秦川,那个坐在藤椅上,慢条斯理喝茶的年轻人。
在他眼里,那不是个落魄的废物。
那是个魔鬼。
他什么都知道!
“你。。。你。。。”
刘闯指着秦川,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的冷汗“唰”的就冒出来了。
“我。。。我什么?”
秦川终于抬头,冲他笑了。
那笑容很温和,很无害。
可落在刘闯眼里,比什么都吓人。
“啊——!”
刘闯跟见了鬼一样,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什么脸面都不要了,连滚带爬的冲出办公室,一溜烟跑了。
走廊里,那几颗看热闹的脑袋,“嗖”的一下全缩了回去。
门关的严严实实。
整个二楼,死一样的安静。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他们终于看清了。
这个被发配过来的年轻人,不是落魄户,更不是没牙的狗。
他是一头趴着打盹的猛虎。
就算关在笼子里,他还是王。
秦川听着刘闯仓皇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脸上的笑意也收了回去。
他重新拿起那本《东海省地方志》,翻到刚才看的那一页。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是从这天起,再也没有人敢来打扰他的这份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