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第七周,周三下午。
东海市,人民公园。
秋老虎的劲儿算过去了。
风里全是凉意。
公园深处,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藏着个露天茶社。
竹桌竹椅没几张,一个客人都没。
一地金黄的槐树叶子。
踩上去,沙沙的响。
秦川挑了个最角落的座。
这个位置,看得见茶社入口,后背是公园围墙。
跑路方便。
面前一杯便宜的茉莉花茶,冒着热气。
他没喝。
就那么坐着。
人跟这秋天萧瑟的景,混在了一块。
两天前,他在那堆发霉的故纸堆里,找到了第一个名字。
苏敬亭。
他终于抓住了第一条线索。
他内心一阵兴奋。
但他摁住了自己。
硬是等了两天。
他要让这股兴奋沉下去,沉淀成冷静的杀意。
然后,他用那个穷学生的身份,又拨通了刘敬文家里的电话。
约他出来,喝杯茶,继续“请教学问”。
电话那头,刘敬文犹豫了半天。
可一个研究学问几十年的老头子,哪架得住这种能挠到痒处的“知己”来勾引。
他来了。
下午两点半。
茶社入口,刘敬文瘦高的身影出现了。
还是那身灰扑扑的旧中山装。
活脱脱一个从旧时代钻出来的老学究,生人勿近。
“刘教授,这儿!”
秦川站起来,挥挥手。
脸上的笑,又热络又带着点学生气的腼腆。
刘敬文走过来,在吱嘎作响的竹椅上坐下。
他戴着厚如瓶底的眼镜,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秦川。
“你小子,倒是会找地方。”
“清净。”
秦川拿起茶壶,亲手给他倒满。
“刘教授,我这次又是一肚子问题来的,您可别嫌我烦。”
“哼,问题不蠢就行。”
刘敬文端起茶杯吹开热气,嘴上不饶人,脸上的褶子却松快了不少。
这几天,他满脑子都是秦川提的“金融绞杀”。
回家翻箱倒柜,把胡雪岩的资料全扒了出来。
越看越心惊。
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是个鬼才。
两人没急着说正事。
就这么天南海北的扯着历史。
从汉唐风骨,聊到明末党争。
刘敬文的兴致越来越高,脑子里那些发了霉的知识,全倒了出来,滔滔不绝。
秦川就安静的听。
时不时,在最关键的点上,恰到好处的捧一句。
或者,干脆抛个连他都得愣半天才能答上来的刁钻问题。
一场高端局里的拉扯。
秦川在放线,要让这条鱼彻底放松警惕。
茶续了两壶。
太阳光斜了过来,把老槐树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
火候差不多了。
秦川装作不经意的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
“哎,刘教授,听您聊这一下午,比我读十年书都有用。就是脑子实在跟不上了。”
他口气跟聊家常一样,抱怨开了。
“不瞒您说,这阵子天天扎在文联那个地下室里,人都快发霉了。那些旧商会的档案,简直就是一笔烂账,翻的我头昏眼花。”
刘敬文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瞥了秦川一眼。
“怎么?你那篇关于‘东海风云史’的论文,准备从商会入手?”
“没办法啊。”
秦川苦笑。
“别的档案都被人整理过了,都是些陈词滥调,只有商会那堆没人碰的故纸堆里,兴许还能刨出点新东西。”
他身子往前一凑。
声音压的低低的,透着一股神秘。
“您还别说,真让我翻到点有意思的东西。”
那口气,是年轻人找到宝贝的兴奋劲儿。
“我最近整理商会档案,翻到一本民国十八年的捐款名录。”
秦川的声音不大。
但每一个字,都让刘敬文心头一紧。
“我发现,我们苏家的先祖,苏敬亭老先生,当年可真是个大善人啊。”
秦川的眼珠子,明明是盯着眼前的茶雾。
可他的余光,却仔细观察着刘敬文的每个细节。
“在那场为北方抗旱的‘护国运动’里,他老人家一个人,就捐了一大笔钱。”
苏敬亭。
护国捐款。
这两个词,轻飘飘的从秦川嘴里吐出来。
刘敬文端茶杯的手,抖了一下。
杯里的茶水跟着一晃。
一圈水纹荡开,撞在杯壁上。
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就半秒。
但他飞快的盖了过去。
他把茶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动作十分自然。
“哦,苏敬亭。”
他放下茶杯,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那是个有名的爱国商人嘛,捐点钱,不奇怪。”
太快了。
这反应太快了。
一个真不知道这事儿的学者,第一反应是好奇。
“哦?有这事?哪本档案里看的?”
“捐了多少?我没印象啊?”
他会追问细节。
绝不是刘敬文这样,直接,快速,用一种板上钉钉的口气,给这事下了个定义。
不奇怪。
这不是探讨学术。
这是撇清。
是话题刚冒头,就想一脚踩死。
此地无银三百两!
秦川心里,雪亮。
抓到了!
这老狐狸,绝对知情!
而且这秘密在他心里埋的太久,已经成了个雷区,碰都不能碰!
秦川没追问。
脸上还是那副天真学生样。
“是啊是啊,所以说老一辈企业家的风骨,才是我们后辈的榜样。就是可惜了。。。”
他砸吧砸吧嘴,一脸惋惜。
“可惜那本名录破的太狠,苏老先生具体捐了多少,数字那块被人涂了,看不清。我还在想,回头再去翻翻其它的账本,对一对。好把苏老先生的光辉事迹,明明白白的写进咱们东海的文史里,让他老人家的名声,千古流传。”
这几句话,才是秦川今天真正的杀招。
明着,是在夸苏敬亭。
暗里,每个字都让刘敬文难堪。
我知道那笔账有问题。
我没打算就这么算了。
我会一直查,查到水落石出。
这是一封没写字的战书!
刘敬文那张布满褶子的脸,僵住了。
那双厚镜片后面的浑浊眼睛,死死地盯着秦川。
刚才那点抖动算什么。
现在,他那眼神里,什么都乱了。
震惊。
警惕。
恐惧。
挣扎。。。
眼神变了好几次,最后全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变得毫无波澜。
这年轻人。。。
他到底是谁?
什么穷学生!
什么倒台的官!
这个人太可怕了!
他正一步一步,走的又准又狠,走向那个埋了几十年,能让好几个大家族彻底完蛋的秘密!
茶社里,空气都紧了。
只剩下风吹叶子的沙沙声。
听的人心慌。
秦川没再多待一秒。
他好像完全没发现气氛不对劲,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旧夹克。
“哎呀,不早了,刘教授,今天太打扰您了,我得回去了,改天再来找您请教!”
他冲刘敬文咧嘴一笑。
笑的灿烂,人畜无害。
说完,他转身就走。
步子不大不小,背影直挺挺的。
夕阳把他影子拉的很长,黑乎乎的印在一地落叶上。
刘敬文没动。
就那么僵着,坐在竹椅上,一动不动。
连句“再见”都没说。
他就那么死死的,看着秦川的背影。
看他消失在小路尽头。
良久。
刘敬文才低回头,看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
茶水里,映着他那张又老又怕,满是绝望的脸。
他完了。
这秘密,他守了一辈子。
太累了。
他本来以为,能把这秘密跟自己这把老骨头,一块儿带进棺材里。
可现在,有人找上门了。
他终于懂了。
这年轻人今天来,根本不是请教学问。
是来审判的。
而他自己,就是审判席上,那个马上就要崩溃的唯一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