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的来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几天后才渐渐平息。他离开时,留给顾临溪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一句看似随口的提醒:“阿瓷性子独,有些事喜欢自己扛着。你多看着点,别让她太累。”
这话听着是关心,顾临溪却品出了另一层意思——沈瓷依旧有未曾对他完全敞开的领域。
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山庄地下那个被封存的密库。
顾临溪不是不好奇。韩青林,那个与他有着间接血缘关系、偏执疯狂的天才,他留下的研究数据,如同一个散发着危险诱惑的黑洞。它们能带来“不愈之伤中和剂”这样的希望,也可能潜藏着足以颠覆认知的灾难。沈瓷将其彻底封锁,态度坚决,他理解她的谨慎,但心底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牵动。
那不仅仅是好奇,更像是一种……宿命般的感应。尤其在“方舟”意识交锋后,他偶尔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无尽的、流淌着冰冷光泽的数据流和某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
这日傍晚,晚霞将天空染成绚丽的橘红色。顾临溪完成了一套康复训练,额角带着薄汗,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休息。沈瓷处理完日常事务,难得清闲,在他身边坐下,习惯性地伸手探了探他手腕旧伤处的恢复情况。
她的指尖微凉,落在皮肤上,激起细微的战栗。
“基本感觉不到疼了,”顾临溪任由她检查,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中和剂’的效果很好。”
“嗯。”沈瓷应了一声,收回手,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深处似乎松了口气。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顾临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个密库……韩青林的数据,你打算一直封存下去吗?”
沈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远处沉入暮色的山峦轮廓,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那些东西太危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包括我?”顾临溪看向她,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沈瓷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夕阳的余晖在她眼底跳跃,让人看不清真实情绪。“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她反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接触那些数据,可能会再次引发你意识层面的不稳定。韩青林的‘印记’虽然随着‘方舟’毁灭了,但谁也不能保证,他的研究里没有留下别的……陷阱。”
她是在担心他。顾临溪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个信息。但同时,他也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回避——她依然将他划分在需要被保护的范围之外,至少在这个领域。
“我知道风险。”顾临溪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退缩,“但那些数据里,也可能有关于‘意识映射’、‘精神创伤修复’的更深入信息。这对我的彻底康复,或许有帮助。”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是学心理学的,或许能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帮你分析那些数据的潜在影响。”
他没有强硬地要求共享,而是提出了一个合作的可能,一个基于他专业能力和自身需求的、合情合理的切入点。
沈瓷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评估他话语里的真实性和决心。晚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让她冷硬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柔和。
“你的心理学,”她忽然扯开话题,语气听不出情绪,“能分析出韩青林为什么最终设置了那个‘守护者意志’的解锁条件吗?”
顾临溪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方舟”最后时刻的细节,那个因为他对沈瓷的坚守而意外触发的、关于“中和剂”的终极权限。他思索片刻,谨慎地回答:“可能……在他疯狂的执念深处,依然残存着一丝对纯粹情感的认可,或者说,是对Elena的一种扭曲的投射?他渴望被无条件地守护,就像他曾经渴望却得不到Elena的全部一样?”
这个分析带着推测,却也触及了韩青林人格的某些核心矛盾。
沈瓷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暮色渐浓,花园里的地灯次第亮起,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明天,”她忽然站起身,声音平静无波,却让顾临溪的心跳漏了一拍,“让阿威带你下去。只看外围非核心的逻辑库和医疗相关备份数据。时间不能超过一小时。我会在场。”
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不是完全的开放,而是一次有限度的、受控的接触。
顾临溪压下心头的悸动,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第二天上午,在沈瓷和阿威的陪同下,顾临溪第一次踏入了位于山庄主体建筑下方深处的地下密库。
通道需要经过多重生物识别和物理密钥验证,厚重得如同银行金库的金属门开启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并非想象中堆满纸质文件的仓库,而是一个充满未来科技感的洁净空间。恒温恒湿,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微的嗡鸣。一排排黑色的机柜整齐排列,指示灯如同呼吸般明灭,存储着韩青林毕生的心血与疯狂。
沈瓷没有让他靠近中央那几个被特殊能量场隔离的核心区域,只允许他在外围指定终端上进行有限度的查询。
顾临溪坐在终端前,深吸一口气,戴上专用的神经交互头盔(非连接式,仅用于辅助信息呈现和基础脑波监控)。当海量的、经过初步分类整理的数据流以可视化形式呈现在他眼前时,他依旧感到了震撼。
韩青林的研究涉猎极广,从基因编辑的极限探索到神经接口的前沿应用,从意识上传的理论模型到生物兵器的禁忌构想……许多概念远远超出了当前主流科学的认知范畴,走在伦理与法律的刀锋之上。
顾临溪谨守承诺,将注意力集中在医疗备份数据和部分非核心逻辑库上。他看到了“不愈之伤中和剂”完整的、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研发路径和分子动力学模拟,也看到了许多关于神经再生、意识稳定性修复的激进理论和未完成的实验记录。
随着浏览的深入,他感觉自己仿佛在触摸一个冰冷、庞大而精密的疯狂思维。那些数据没有温度,却带着韩青林强烈的个人印记——极致的理性,偏执的完美主义,以及对打破生命藩篱不顾一切的渴望。
一小时很快过去。当顾临溪摘下头盔时,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信息量太大,即使只是外围数据,也让他感到精神上的疲惫。但他眼底却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洞悉了部分真相后的清明与凝重。
“怎么样?”沈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比想象中……更复杂,也更危险。”顾临溪揉了揉太阳穴,看向她,“但我找到了一些可能对我后续精神康复有益的参考资料。另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在一些关于意识稳定性的边缘注释里,看到了一些零散的、类似于……自我怀疑和对‘容器’排斥反应的记录。韩青林似乎……也并非完全笃定他的‘取代’计划能够完美成功。”
沈瓷眼神微动,但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阿威的加密通讯器响了起来。他走到一旁接听,片刻后,脸色凝重地走回来,看向沈瓷:“小姐,陆衍先生紧急通讯。是关于……之前国际刑警那边提到的,公海那个不明水下目标的进一步分析报告出来了。”
顾临溪注意到,沈瓷在听到“不明水下目标”时,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顾临溪,又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的机柜,声音冷了下来:“上去再说。”
密库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那片蕴藏着无限可能与危机的数据海洋重新封锁。
但顾临溪知道,有些门,一旦打开了一条缝隙,就再也无法真正关上了。而他刚才在数据流中无意间瞥见的、一个被标记为“冗余备份”、却与周围数据格格不入的、极其古老的密码学符号,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留在了他的心底。
那个符号,他似乎在韩青林留下的、关于Elena的某份极其早期的、未被销毁干净的实验观察记录残片中,见过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