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五月,深夜。
古刹院子里的欢呼声已经平息。
胜利的喜悦,被清酒的后劲和刺骨的夜寒所取代。战士们东倒西歪地睡去,缴获的物资堆在角落,像一座座小山。
但后院的禅房里,灯火通明。
林远山跪坐在冰冷的门槛上,一动不动。他背对着院子里的喧嚣,面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缝里,透出微弱的油灯光,还有一股越来越浓重的、混杂着草药和血腥的气息。
他已经在这里跪坐了两个时辰。
他背上那支毛瑟步枪,枪身和那具蔡司瞄准镜上的血泥,已经被他用布条蘸着雨水,一点一点,擦拭得干干净净。
镜身上那道被弹片划出的狰狞伤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刺痛着他的眼睛。
五百米,站姿,微光。
那惊世骇俗的一枪,打服了陈虎,也打光了他仅剩的六发尖头弹中的一发。
还剩五发。
五颗子弹,换来了一个战友的敬畏。
可门内,是另一个战友的一条腿。
“吱呀——”
禅房的木门被拉开。
林远山猛地抬头。
白鹿走了出来。她那张总是很镇定的、城里姑娘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苍白。她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身上那件干净的军服,被血溅得斑斑点点。
她一出门,就看到了跪坐在地的林远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泥塑。
“他……”林远山开口,嗓子嘶哑得厉害。
白鹿没有立刻回答。她靠在门框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站稳。
“你……尽力了。”林远山低声说。
“我尽力了。”白鹿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血止住了。命……也保住了。”
林远山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但是……”白鹿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弹片……是迫击炮的高爆弹片,带倒钩的……”
“他的左腿,胫骨和腓骨,全碎了。是粉碎。”
“我把他能接上的骨头都接上了,腐肉也割了。但是……”
白鹿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那双总是很亮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红丝。
“他那条腿,废了。”
“神经……被弹片绞断了。就算伤口愈合,他也再也站不起来了。”
林远山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血泥的手。
那个在训练场上,用枪托把他砸得半死的赵铁柱。
那个在战场上,用“反直觉”战术救了他一命的赵铁柱。
那个在炮弹落下时,用后背替他挡住死亡的赵铁柱。
废了。
“队长!队长!”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喊声,从前院传来。
一个哨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神色慌张。
“老魏!不好了!”
老魏和陈虎(他已经酒醒了大半,正蹲在林远山不远处,神情复杂地抽着烟)猛地站了起来。
“嚷嚷什么!鬼子摸上来了?!”老魏一把抓住了哨兵的衣领。
“不……不是……”哨兵喘着粗气,“有……有个人……摸进咱们的哨卡了!”
“什么?!”陈虎也惊了,“哨卡没响枪?!”
“没……”哨兵快哭了,“他……他就那么走进来了!弟兄们用枪指着他,他……他还笑!他点名,要见您!”
老魏和陈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
他们的哨卡,是赵铁柱亲手布置的,明哨暗哨三层,连只兔子都溜不进来。
“走!去看看!”老魏拔出了腰间的盒子炮。
林远山也缓缓站起身,他那条受过伤的左腿,在跪坐了两个时辰后,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背起毛瑟,跟了过去。
古刹的山门前。
火把通明。十几个战士端着枪,紧张地围成一个半圆。
包围圈的中央,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极其诡异的男人。
他很瘦,很高,身上却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的日军军官呢大衣。大衣里面,是一件脏兮兮的、半新不旧的蓝色绸缎长衫。
他不像是兵,也不像是民。倒像是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戏子。
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面对着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没有丝毫的紧张。
“他妈的!你到底是什么人?!”陈虎上前一步,吼声如雷。
那男人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一张麻子脸。
“别紧张,各位好汉。”男人开口了,声音尖细,带着一股走江湖的油滑调子,“我叫王麻子。路过此地,想讨口水喝。”
“讨水?”老魏举着盒子炮,稳稳地对准他的眉心,“你是怎么‘路过’我们三道暗哨的?”
王麻子笑了:“暗哨?哦,你说那个趴在石头后面打瞌睡的兄弟?还是那个躲在树上,被风一吹就哆嗦的小哥?”
老魏的心一沉。他全说对了。
“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王麻子。”
“干什么的?”
“以前啊……”王麻子拖长了调子,“走江湖,变戏法的。给大户人家唱堂会,图个赏钱。”
“现在呢?”
“现在,”王麻子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现在,我那大户人家,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我那一家老小,也‘变’没了。”
陈虎皱起了眉。这套词,和他们这些家破人亡的兵,没什么两样。
“所以,你就穿着鬼子的大衣,来投奔我们八路军?”老魏没有放松警惕,“你这身皮,是哪儿来的?”
“捡的。”王麻子拍了拍呢大衣,“一个喝醉了的鬼子军曹,在孟县城外睡着了。我就‘借’来穿穿。天冷,好汉们。”
“放屁!”陈虎怒道,“孟县据点戒备森严,你能‘借’到军曹的大衣?你怕不是鬼子的探子,是汉奸!”
“汉奸?”王麻子不怒反笑,“好汉,你见过我这么狼狈的汉奸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演的?!你他娘的不是会变戏法吗?!”陈虎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演?”王麻子任由他抓着,他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扫过在场的三人。
他看了看暴怒的陈虎,又看了看满脸狐疑的老魏。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林远山的身上。
“这位小哥,”王麻Z子忽然对林远山说,“好枪啊。德国货。打五百米,枪口抬高半尺,正中罐头。佩服,佩服。”
林远山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陈虎和老魏也愣住了。
这件事,才发生不到一个时辰!这个男人……他怎么会知道?!
“你……你他妈的到底是谁?!”陈虎的手抖了一下。
“我早就在了。”王麻子轻描淡写地说,“在那位二班长跑去放罐头的时候,我就趴在你们营地外头那棵大槐树上。”
老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个人,潜伏到了营地门口,看完了林远山的那场“表演”,而他手下最精锐的哨兵,竟然毫无察觉!
“你是鬼……”老魏喃喃道。
“所以,他们都叫我‘鬼手’王麻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林远山开口了。这是他今晚说的第二句话。
“加入你们。”王麻子看着林远山,“我一个人,杀不了几个鬼子。我那点‘戏法’,也炸不了铁路。”
“但我看你们,”他指了指林远山,“有‘刀’。”
他又指了指陈虎:“有‘炮’。”
“你们,”他环视一圈,“缺一个‘鬼’。”
“一个能钻进鬼子肚子里,给你们指路,告诉你们……那颗‘心’在哪儿的鬼。”
老魏沉默了。
这个王麻子,太诡异,太危险。
“我凭什么信你?”老魏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鬼子派来,钻进我们肚子里的‘钉子’?”
“队长!”陈虎也低声说,“这人来路不明,留不得!先关起来!”
“关?”王麻子笑了,“你们这儿,有地方关得住我吗?”
“你……”
“等等。”林远山再次开口。
他走上前,直视着王麻子那双油滑的眼睛。
“你说你能钻进鬼子肚子里?”
“没错。”
“孟县据点。”林远山说,“我们刚炸了铁路,他们现在一定在准备报复。我要你,进去。”
“哦?”王麻子来了兴趣。
“我要你,带回他们的调动计划。什么时候,派多少人,打我们哪里。”
“林远山!你疯了?!”老魏大惊,“你让他去?他跑了怎么办?!”
“他不会跑。”林远山摇摇头,“他要是想跑,根本不会来见我们。”
他盯着王麻子:“你敢不敢?”
王麻子看着林远山,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眼中的疯狂、偏执,以及……一种同类的认同。
“好。”王麻子点了点头,“这活儿,我接了。”
“不过,我得有个‘行头’。”
“什么行头?”
“光有件大衣可不行。”王麻子搓了搓手,“我还缺一份……日本人的‘路引’(通行证),还有一套,能见人的……‘里子’。”
他话音刚落,陈虎就“哐当”一声,从战利品堆里,踢过来一个日军的背包。
“你要的‘里子’!还有‘路引’!”陈虎恶狠狠地说,“都在里面。这是我们刚打死的鬼子曹长的!你他娘的要是敢跑,老子追到天涯海角,也把你炸成碎片!”
王麻子笑了。他拎起背包,掂了掂。
“好货。”
“给我三天。”他看了一眼林远山。
“三天后,日落时分。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提着背包,就那么一步三晃地……走进了黑暗中。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钻进了一片灌木丛。
陈虎想跟上去,却被老魏拦住了。
“别追了。”老魏的脸色凝重,“你追不上他。”
“队长!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他百分之百是个奸细!”
“他是不是奸细,三天后,就知道了。”老魏缓缓地说,“而且……林远山说得对。”
“什么?”
“我们这支队伍,”老魏看着王麻子消失的黑暗,又回头看了看林远山,“是该有个‘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