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六月。
“猎犬计划”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古刹营地所有人的心头。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原定于三天后转移的计划,被老魏无限期推迟了。王麻子带回的情报显示,孟县据点在军需官被杀、仓库被盗后,非但没有按原计划出兵扫荡,反而进入了诡异的“静默”状态。
“他们在等。”
禅房里,陈光(他没有走,而是临时接管了这支小队的战术指挥)在缴获的日军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他们在等‘猎犬’。等那个北村正雄。”
禅房的另一角,林远山正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支毛瑟步枪。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缴获的、红色的《狙击手训练手册》。
白鹿已经帮他翻译出了关键章节。
他看得越多,后背的寒意就越重。
“双人狙击小组……诱饵与伏击……曲射火力呼叫……”
北村正雄所写的每一个战术,都像是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向林远山这种“独狼”的软肋。赵铁柱那条被炸断的腿,就是这本手册上“反向追踪”和“火力覆盖”的第一个战利品。
“他妈的!”陈虎烦躁地把一个空罐头踢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咱们就缩在这破庙里等死?!一个还没见面的小鬼子,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
“这不是吓。”陈光推了推眼镜,声音冰冷,“这是尊重。从现在起,林远山的每一次开火,都必须被视为‘战略行动’。他那支枪……”
他看了一眼林远山。
“……只剩五发子弹了。”
陈虎的怒吼卡在了喉咙里。五发。
这支队伍最强大的威慑力,只能再响五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中,山门处的哨兵,领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少年。
十五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身上只裹着一件破烂得看不出原色的麻布衣。他赤着脚,脚上满是血口子和污泥。
他唯一的“武器”,是一根削尖了的、被火烤过的木矛。
但他那双眼睛,却和这身形完全不符。
那是一双被仇恨烧红了的、狼一样的眼睛。
“……当官的在哪?!”他的声音因为长久的饥饿和呐喊,嘶哑得如同破锣,“我要见你们当官的!”
老魏皱着眉走上前:“我就是。小子,你干什么的?山下哪个村的?”
“石头。”少年报上名字,“我没村子了。烧了。人……也都死了。”
“我要当兵。”
“我要报仇!”
最后四个字,他是吼出来的,因为用力过度,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
陈虎脸上的烦躁消失了,取而代de之的是一丝怜悯。老魏叹了口气,想去拍拍他的肩膀。王麻子眯着眼,摇了摇头。
只有林远山,连擦枪的动作都没有停。
“当兵?”老魏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温和些,“小子,我们这里不是善堂,是打鬼子的。你这年纪……”
“我能杀鬼子!”石头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老魏,“我爹是猎户!我会使枪!我什么都能干!我不要工钱,不要粮食!我只要一支枪!一颗子弹!”
老魏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角落里的林远山。
太像了。
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家破人亡,一样的……仇恨。
“我们不收。”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林远山站起了身。他背起毛瑟,一瘸一拐地走到少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凭什么?!”石头猛地抬头,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瞪着林远山,“你也是兵!你凭什么不让我报仇?!”
“报仇?”林远山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就凭你?就凭这根烧火棍?”
他一脚踢飞了少年手中的木矛。
“你连枪都没摸过!你连怎么拉枪栓都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敌人会从哪个方向打死你!”
“我……”
“你知道战场是什么吗?”林远山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战场,”林远山凑近他,一字一顿,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满是疯狂的倒影,“就是你身边的人,在你眼前被打成一滩肉泥!就是你最好的兄弟,为了救你,被炮弹炸断了腿,一辈子躺在门板上等死!”
他想起了张小山。
他想起了禅房里,那个已经废了的赵铁柱。
“你什么都做不了!”林远山的声音在颤抖,“你只会哭!你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滚!”
他猛地一把,将少年推倒在地。
“林远山!”老魏怒吼,“你他娘的冲一个孩子发什么疯?!”
“我发疯?”林远山指着那个少年,“队长!你告诉我!我们还要再死几个张小山?!还要再废几个赵铁柱?!”
他是在质问老魏,也是在质问他自己。
他看到了。
他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两个月前,那个拿着猎枪、满脑子只知道泄愤的、愚蠢的自己。
他不能再让这个“自己”死一次。
“我……我不是废物!”
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被林远山那股疯狂的杀气吓得浑身发抖,但他没有跑。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那双红眼睛里,只剩下了不服输的倔强。
“你说我不会使枪?!”
他猛地转身,冲到墙角,抱起了哨兵刚换防下来、靠在那里的……一支最破烂的“汉阳造”。
“你干什么!放下!”
“别动!”石头将枪口对准了所有人,但他又立刻意识到不对,他慌忙将枪口朝天。
“给我一颗子AN弹!”他冲着陈虎喊道,“就一颗!我证明给你们看!”
陈虎愣住了。他看了看老魏,又看了看林远山。
“……给他。”
陈光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禅房门口。他推了推眼镜,平静地发出了命令。
陈虎从弹药包里摸出一颗圆头弹,扔了过去。
石头颤抖着手,但他拉枪栓、压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生涩的、属于猎人的熟练。
他上膛了。
“你要打什么?”陈虎抱着胳膊,想看他怎么收场。
石头举着那支比他还高的步枪,在院子里寻找着目标。
他看到了。
古刹院墙外,那座摇摇欲坠的、早已废弃的钟楼。钟楼顶上,那个用来悬挂铜钟的铁钩子,因为年久失修,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弯曲的铁尖,在风中微微晃动。
“那个。”石头举起了枪。
“什么?”陈虎没看清,“那破钟楼?”
“那个钩子。”
“啥?!”陈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老魏也倒吸一口凉气。
从院子到那钟楼尖,目测……至少有两百米!
用这支膛线都快磨平了的汉阳造,打两百米外、一个指头粗细、还在晃动的铁钩子?!
“小子,你他娘的……”
“别吵。”
林远山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石头举起了枪。他没有用标准的卧姿,甚至没有依托。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头小狼。
风很大。
所有人都看到,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干什么?
只有林远山,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动作……
是“听风”!
少年猛地睁开眼。
他没有瞄准那个铁钩,而是将准星,对准了铁钩左上方约莫半尺远的……虚空。
“砰——!”
汉阳造发出一声沉闷的、带着黑烟的巨响。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没打中吧?”
“肯定啊,这要能打中……”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被击中的颤音,跨越了两百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铁钩,被打得火星四溅,猛地晃动了起来!
“……”
陈虎的嘴巴,张成了o型。
老魏的手,僵在了半空。
王麻子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也猛地睁开了。
只有陈光,推了推眼镜,嘴角露出了一丝无人察觉的微笑。
林远山,他放下了那支一直在擦拭的毛瑟步枪。
他缓缓走到少年面前。
少年还在剧烈地喘息,那股后坐力让他半边肩膀都麻了。但他依旧倔强地挺着胸口,用那双红眼睛,回敬着林远山。
“我,”石头一字一顿,“不是废物。”
林远山看着他,看了很久。
“你叫什么?”
“石头。”
“好。”林远山点点头,“从今天起,你没有名字。你叫‘小石头’。”
“你不是兵。”
林远山转身,对老魏说:“队长,这个人,我要了。”
“你要他?”
“侦察班,缺一个跑腿的。他腿脚快。”林远山不容置疑地说,“他也是猎户,能帮我看清山里的路。”
老魏看了一眼陈光,陈光微微点头。
“好!”老魏一拍大腿,“小石头,从今天起,你就编入侦察班,当通信兵!你的教官,就是他!”
老魏指着林远山。
“是!教官!”小石头兴奋地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
林远山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走到小石头面前,从他手里,拿过了那支还在发烫的汉阳造。
“你的第一课。”林远山的声音冰冷,“在我允许之前,不准你再碰这东西。”
“……是。”小石头的兴奋被浇了一盆冷水。
“还有。”
林远山看着这个满眼仇恨的少年,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孤魂”。
他缓缓地,将那本缴获的、红色的《狙击手训练手册》,塞进了少年的怀里。
“把上面的字,都给老子背下来。”
“可……可我……不识字……”
“白鹿教官,”林远山回头,第一次,用“请求”的语气,看向了那个一直在后院门口担忧地看着这一切的姑娘,“教他识字。拜托了。”
白鹿一愣,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交给我。”
小石头捧着那本看不懂的“天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冷得像冰的“教官”。
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是什么。
但他知道,他活下来了。
他看着林远山背上那支巨大的、带着瞄准镜的步枪,那双红眼睛里,第一次,除了仇恨,又多了一种东西。
是敬畏,是……希望。
“教官……”小石头鼓足了勇气,问出了那个他最想问的问题。
“你……你杀了多少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