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九月。
古刹营地,后院禅房。
油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一下,跳动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气氛,死一般地沉寂。
地上,摆着昨夜那场“伏击与反伏击”的战利品。
一支枪托开裂的三八式改装狙击步枪。
一具日造的四倍瞄准镜。
还有……一面小巧的、边缘包着铜皮的……化妆镜。
这面镜子,此刻就摆在桌子中央。它才是昨夜那场死局中,最致命的武器。
“……他妈的。”陈虎那张被燎掉眉毛的脸上,肌肉在抽搐。他伸出粗大的手指,想去碰那面镜子,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一个……娘们儿用的玩意儿……差点……把咱们全交代了。”
王麻子靠在墙角,脸色依旧惨白。他那“神之一枪”的后劲上来了,现在正抱着一个火盆,抖得像筛糠。“我……我就是……闭着眼……瞎蒙的……”
“你不是瞎蒙。”
林远山的声音嘶哑。他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一具已经彻底报废的瞄准镜。
那是老孙用五百发重机枪子弹“喂”出来的“土造”八倍镜。
在昨夜那场翻滚中,它被日本狙击手的第二发子弹……击中了物镜。镜片碎成了蜘蛛网,镜筒也变了形。
它废了。
这是林远山付出的代价。他用“科学”换来的、能看清一千米外敌人的“眼睛”,瞎了。
“他不是在‘等’。”林远山缓缓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他是在‘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反包抄’。”
“他那个‘完美’的狙击点,”林远山指着地图,“是第一层‘饵’。是给我这种自作聪明的‘猎人’看的。”
“而他自己,”林远山的手,移到了那面镜子上,“是第二层‘饵’。他故意趴在那里,伪装成‘猎人’,等我这条‘鱼’,自以为是地摸到他身后。”
“那面镜子,不是用来反光的。是‘后视镜’。”
“他妈的……”陈虎低吼道,“这帮狗日的,心眼儿怎么这么多?!这还怎么打?!咱们杀一个,他们来一个更精的?!”
“是。”
一直沉默的白鹿,忽然开口了。
她面前,摊开着那本缴获的、红色的《狙击手训练手册》。
“我……我找到了。”她的声音发干,“附录第四章:‘反-反伏击战术’。这里……画着一面镜子。”
她指着那张草图:“‘……利用镜面,或水壶反光,监控六点钟方向。在确认‘独狼’已进入近战突袭距离(三十米内)后,再……再予以反制。’”
“……”
禅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猎犬计划”……
北村正雄,这个幽灵一样的男人,他不仅制定了“战术”,他甚至……连“战术被破解后的反制战术”,都一起教给了他的“学生”!
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战术竞赛。
“那……那怎么办?”小石头(他的脚踝已经消肿,但还不能剧烈跑动)结结巴巴地问,“咱们……是不是打不过他们?”
“打得过。”
林远山站了起来。他将那具报废的八倍镜,用油布包好,收进了背包。
然后,他拿出了那具……在“黄风口”被赵铁柱用命保下来的、镜身上带着弹片划痕的……德国蔡司六倍镜。
他开始,重新、一丝不苟地,将它安装在毛瑟步枪的基座上。
“打不过,”林远山头也不回地说,“是因为我们还在用‘猎人’的办法,去打‘军人’。”
“教官……你的意思是?”
“我们太急了。”林远山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
“我们总想着,埋伏,开枪,撤退。我们总想着‘一枪毙命’。”
“但北村,”林远山摸着那道冰冷的划痕,“他不在乎‘一枪毙命’。他在乎的,是怎么‘找到’我们。”
“我们不能再被他‘钓’了。”
“我们得……自己做‘渔夫’。”
三天后。
古刹后山,靶场。
林远山趴在地上。他面前,是那支换回了六倍镜的毛瑟。
“目标,五百米。岩石。”
林远山没有开枪。
他只是趴着。
“你在干什么?”
陈虎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这都趴了快一个时辰了,一动不动。
“教官在教我。”小石头蹲在一旁,学着林远山的样子,举着一支没有子弹的汉阳造,“教我……‘等’。”
“等?”
“教官说,”小石头背书一样,“狙击手,最厉害的不是枪法。是‘耐心’。”
“耐心?”陈虎不屑,“耐心能把鬼子‘等’死?”
“能。”
林远山忽然开口。
“我们以前,是‘猎物’。我们到处跑,他们到处追。”
“从今天起,我们是‘石头’。”
林远山指着五百米外的靶子:“我们就趴在这里。我们不主动出击。我们……等他们来。”
“等他们?!”
“对。”林远山缓缓地说,“王麻子,去散布消息。就说‘风语小队’在‘黄土岭’一带活动。”
“陈虎,你去‘黄土岭’,随便找个地方,埋两颗炸弹。动静越大越好,炸完就跑。”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等。”林远山拍了拍身下的土地,“我们等北村的‘猎犬’,闻着味儿,自己走进我们的猎场。”
“这……这他娘的……”陈虎愣住了,“这不就是‘钓鱼’吗?!”
“不。”林远山摇了摇头,“这是‘筑巢’。我们不去找他们,我们让他们……来找我们。而我们,只需要在他们找我们的时候,比他们……更有耐心。”
又过了两天。
禅房里。
那本属于张小山的、沾着血的笔记本,摆在了桌子上。
白鹿坐在桌前。
她不再翻译那本《狙击手手册》了。
她在……记录。
“砰!”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是林远山在用缴获的三八式步枪练习)
“五百米。三八式。”小石头在外面大喊,“风速,左三。湿度,七十。命中……靶心偏右,两指!”
“收到。”
白鹿低下头,在那本笔记本上,工整地写下了一行字:
【九月十日,阴。6x镜(受损)。三八式。500m。风 L3。弹着点:R-2F。】
“砰!”
又是一枪。
“六百米!毛瑟!”(用的是复装的劣质圆头弹,不是尖头弹)“风速,上二。命中……靶心偏下,一掌!”
白鹿的手一顿,迅速翻到“毛瑟(圆头弹)”那一页,写下:
【9月10日。6x镜(受损)。毛瑟(复装)。600m。风 U2。弹着点:d-1h。】
“这……这是在干嘛?”陈虎看得一头雾水。
“在‘校准’。”
赵铁柱(他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了)坐在门槛上,那只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动。
“林远山那具宝贝镜子,被弹片震过了。”赵铁柱的声音嘶哑,“它‘不准’了。”
“不准了?!”
“对。它的刻度,和陈光教官给的弹道表,对不上了。”赵铁柱说,“它现在,是一匹‘野马’。”
“那……那不也废了?!”
“没废。”赵铁柱看着那个在灯下认真记录的、白鹿的侧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林远山的‘本能’(听风),加上白鹿的‘科学’(记录),他们在……重新‘驯服’这匹野马。”
“他们在……建立一个,只属于林远山、只属于这支‘受损的’毛瑟枪的……”
“……‘数据库’。”
他们在用最原始的办法,去对抗北村正雄那套最精密的“科学”。
“砰!”
远处,又传来一声枪响。
林远山趴在射击位上,他身边,小石头正襟危坐。
“小石头。”林远山头也不回。
“在!教官!”
“狙击手的第一课是什么?”
“是……是‘耐心’!”
“错。”
林远山缓缓地拉动枪栓,滚烫的弹壳弹出。
“第一课,”他看着瞄准镜中,那颗偏离了靶心的弹孔,声音冰冷,“是承认‘失败’。”
“你要把你的每一次‘打偏’,都记得比你的‘命中’,更清楚。”
“因为,”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失败’,会告诉你……风,到底往哪儿吹。”
“……赵班长。”
就在这时,一个通信兵,从老魏的指挥部,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赵班长!不好了!‘黄土岭’那边……出事了!”
赵铁柱的心猛地一沉:“陈虎和王麻子被咬了?!”
“不……不是……”通信兵快哭了,“是……是咱们派出去的……另外三个‘独狼’狙S击手……”
“他们……他们全死了!”
“什么?!”
“就在‘黄土岭’!我们的人刚找到尸体……三个人,全在不同的狙击点上……”
“……都是……一枪爆头。”
“电台里……”通信兵颤抖着说,“电台里……截获了日军的明码电文……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三匹狐狸,已捕获。风狼……在否?’”
赵铁柱的左手,猛地握紧了拐杖。
林远山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禅房门口。
“……他在哪?”林远山问。
“黄土岭。三个狙击点……相距……不到九百米。”
九百米。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扎进了林远山的心里。
这不是“学生”了。
“北村……正雄。”
林远山喃喃自语。
那个“怪物”,他亲自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