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月,晋察冀边区的冬天,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寒冷。但这寒意不仅仅来自肆虐的北风,更来自那个如同黑色巨网般笼罩下来的词汇——“铁壁合围”。
天刚蒙蒙亮,沉闷的炮声便成了唤醒太行山的闹钟。
这不是以往那种零星的骚扰,而是铺天盖地的轰鸣。大地在颤抖,远处的山峦被炸起的烟尘遮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日军华北方面军集结了五万精锐,外加两万伪军,如同铁桶一般,向着根据地中心狠狠挤压过来。
“轰——!”
一枚重磅炮弹落在神枪小队驻扎的村子东头,几间土坯房瞬间化为齑粉,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
老魏站在团部指挥所的地图前,脸色铁青。地图上,代表日军进攻路线的红色箭头密密麻麻,像是一群贪婪的行军蚁,正在吞噬着每一寸生存空间。
“这次不一样了。”老魏把铅笔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声音沙哑,“鬼子这是要把我们从山里筛出来,再一个个捏死。”
林远山抱着那杆系着红绳的毛瑟98K步枪,站在门口。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看向不远处的卫生队。那里的伤员正在被紧急转移,担架队、骡马车乱作一团,但在混乱中又保持着一种悲壮的秩序。
“远山!”老魏喊了一声。
林远山收回目光,大步走到桌前:“营长,怎么打?”
“打不了阵地战。”老魏指着地图上仅剩的几条生路,“主力部队必须马上跳出包围圈,向外线转移。如果硬拼,咱们这点家底几天就得拼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凝重,看向林远山以及他身后的赵铁柱、陈虎、王麻子和小石头。
“主力走了,但这块地盘不能丢,老百姓不能没人管。上级命令,化整为零,留下精干小分队,就在鬼子的眼皮子底下打!像钉子一样扎在他们肉里,让他们疼,让他们睡不着觉!”
“神枪小队,即刻编入敌后武工队序列。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拖住他们,搞乱他们,给主力转移争取时间!”
“是!”五个人齐声吼道。
但这声“是”背后,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主力转移了,他们就成了孤悬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五万日军的铁壁合围,留下来的人,九死一生。
……
村口的古槐树下,车队正在集结。
白鹿背着那个带有红十字的药箱,站在卡车旁。她忙得满头大汗,原本白净的脸上蹭上了几道黑灰。
林远山跑过去的时候,卡车已经发动了,发动机轰鸣着,喷出刺鼻的黑烟。
“白鹿!”
白鹿猛地回头,看到林远山,眼神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她知道,这分别意味着什么。
林远山冲到她面前,想伸手抱她,却又顾忌周围全是战士,手伸到半空,最后只是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
“跟着大部队走,别回头。”林远山的声音有些急促,昨夜的温存仿佛还在指尖,此刻却要面对生离死别,“到了后方医院,给我留个信。”
白鹿看着他枪栓上那根鲜红的绳结,那绳子在灰暗的军装和冰冷的枪钢之间显得格外刺眼。
“你也别回头。”白鹿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林远山,你答应过我的。枪在,人在。你别忘了,你的命现在有一半是我的。”
“上车!快上车!”前面的司机大声催促。
“去吧。”林远山松开了手,像推开自己最珍贵的宝贝一样,把白鹿推向了车厢。
白鹿爬上车,卡车卷起一路雪尘,向着深山更深处驶去。她在车斗里探出身子,拼命地挥手。林远山站在原地,直到那辆车彻底消失在山路的拐角,直到连发动机的声音都被远处的炮火声淹没。
他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根红绳。
“走了。”
赵铁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平时沉稳的老兵,此刻眼神里也满是复杂。
林远山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柔情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狼的冷酷。
“检查装备,进山。”
……
1941年的这场大扫荡,日军的战术发生了质的变化。
以前鬼子进山,是“梳篦式”的搜索,过一遍就走。但这次,他们学精了。
指挥官多田骏提出了极其阴毒的“囚笼政策”。他们不急着进深山找八路军主力决战,而是依托铁路、公路,先修据点,再挖封锁沟,最后拉起铁丝网。像织蜘蛛网一样,把根据地分割成一块块小得可怜的方格,然后在一个个方格里进行“清剿”。
三天后,神枪小队潜伏在一条刚刚修好的简易公路旁的山梁上。
雪下得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五个人披着白色的伪装斗篷,趴在雪窝子里,几乎和环境融为一体。
“真他娘的邪门。”陈虎嘴里嚼着干硬的树根,骂骂咧咧地吐出一口唾沫,“这才几天?鬼子这炮楼修得比咱们种庄稼还快。你看下面,三里一碉,五里一堡,这是要把咱们困死啊。”
林远山举着望远镜,透过漫天飞雪观察着山下的公路。
正如陈虎所说,日军的工兵部队效率高得惊人。短短几天,这条原本荒废的土路已经被拓宽,路两边竖起了一根根崭新的电线杆,黑色的电话线像一道道绞索,延伸向远方。
“那是鬼子的神经。”林远山放下望远镜,冷冷地说,“他们靠这电话线指挥各路部队合围。只要电话一响,周围几个据点的鬼子半小时就能聚过来。”
“那就切了它!”小石头跃跃欲试,抱着他的三八大盖就要往下滑。
“回来!”林远山低喝一声,一把拽住小石头的裤腰带,“仔细看,那是诱饵。”
小石头一愣,重新趴下仔细观察。
顺着林远山手指的方向,在几根电线杆下面的雪堆里,隐约露出一角黄绿色的军大衣。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里埋伏着两个鬼子哨兵。
“鬼子也学精了。”赵铁柱调整了一下观察镜的焦距,“那是暗哨,专门等咱们去剪电线的。”
“这帮狗日的。”王麻子搓了搓冻僵的手指,“那怎么办?硬打肯定不行,一响枪,两边的炮楼机枪就扫过来了。”
林远山眯起眼睛,感受着山谷里吹来的寒风。风速大概四级,横风。距离目标450米。
“不用下去。”林远山拉动枪栓,那一抹红色在雪地里跳动了一下,“我们给他们送个礼。”
他调整了一下表尺,并没有瞄准那些暗哨,而是把十字准星对准了电线杆顶端那个白色的瓷瓶绝缘子。
“虎子,你看准那两个暗哨的位置,我一开枪,他们肯定会抬头观察。那时候你用掷弹筒,给老子轰了他们。麻子,你和小石头负责警戒两翼。”
“明白。”
林远山深吸一口气,肺部充满了冰冷的空气。他闭上眼睛一秒钟,仿佛在倾听风的低语。父亲说过,风是有脾气的,你要顺着它,而不是对抗它。
此时,风正从左侧吹向右侧。
他睁开眼,屏住呼吸,食指缓缓扣下扳机。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山谷中回荡。
450米外,电线杆顶端的瓷瓶“啪”地一声炸得粉碎。绷紧的电话线瞬间失去支撑,弹跳着垂落下来,正砸在下方埋伏的雪堆上。
那两个伪装的日军暗哨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本能地从雪里探出头来,举枪四处张望。
“就是现在!虎子!”
“通!”
陈虎手中的掷弹筒发出一声沉闷的发射音。几秒钟后,那个雪堆便被一团火光吞没。
“撤!走螺旋路线!”林远山看都不看战果,立刻下令。
五个人像幽灵一样从雪坡上滑下,迅速钻进了另一侧的密林。
就在他们离开不到五分钟,两辆满载日军的卡车就从公路两头呼啸而至,机枪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坡疯狂扫射,但这只不过是在发泄怒火罢了。
……
夜幕降临,神枪小队躲进了一个废弃的炭窑。
火是不敢生的,怕烟味和光亮引来鬼子。几个人挤在一起,互相用体温取暖,啃着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面窝头。
“这仗打得憋屈。”陈虎抱怨道,“以前咱们是追着鬼子打,现在倒好,像过街老鼠似的,到处都是眼线。”
“这就叫游击战。”赵铁柱拍了拍陈虎的后背,“敌进我退,敌驻我扰。咱们现在的任务不是杀多少人,是让他们不得安生。”
林远山坐在一旁,借着洞口微弱的雪光,在那个小本子上记录着今天的战况。
“今天的战术只能用一次。”林远山合上本子,眉头紧锁,“鬼子的反应速度太快了。以前他们支援要两个小时,现在有了公路和电话,二十分钟就到。这‘囚笼’正在收紧。”
“咱们得换个法子。”王麻子那双贼溜溜的眼睛转了转,“鬼子不是爱修路吗?咱们就在路上给他们埋点‘土特产’。”
正说着,负责在洞口放哨的小石头突然钻了进来,神色紧张。
“师父,山下来了一队奇怪的鬼子。”
“奇怪?”林远山立刻警觉起来,“怎么个奇怪法?”
“他们没打火把,也没坐车。大概十几个人,穿的不是黄呢子大衣,是白色的伪装服。而且……”小石头咽了口唾沫,“他们走路没声音,就像……就像咱们一样。”
林远山的心猛地一沉。
白色的伪装服,静默行军,十几人的小队。这绝不是普通的扫荡部队。
他抓起枪,猫着腰潜行到洞口,举起望远镜向下观察。
在山脚下的雪地上,确实有一行淡淡的影子正在快速移动。他们的动作极其专业,彼此之间拉开的距离恰到好处,既能互相支援,又能避免被一颗炮弹一锅端。领头的一个人,身后背着一支长长的步枪,那枪管的轮廓在雪夜里显得格外修长。
突然,那个领头的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朝着林远山藏身的炭窑方向看了一眼。
哪怕隔着几百米,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林远山依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直透骨髓。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咽喉。
那是猎人对猎人的直觉。
“是他。”林远山低声说道,握枪的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谁?”赵铁柱问。
“北村。”林远山吐出这两个字,语气冰冷,“那个日军狙击教官。他来了。”
之前的交手,大多是隔空博弈,或者是通过战术层面的对抗。而这一次,林远山清楚地感觉到,北村不再是坐在指挥部里的教官,他变成了一匹亲自下场的狼,带着他的狼群,闻着味儿找上门来了。
“收拾东西,马上转移。”林远山果断下令,“这地方不能待了。”
“这么晚?外面可是零下二十度。”陈虎有些迟疑。
“不想死就走。”林远山一边把窝头塞进怀里,一边快速检查弹药,“那家伙不是来扫荡的,他是专门来猎杀我们的。从现在起,谁要是留下一行脚印,或者掉了一颗弹壳,都会变成我们的催命符。”
五个人迅速收拾装备,钻出炭窑,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而在山脚下,北村正雄收回了目光。
他戴着白色的手套,轻轻拂去一段枯枝上的积雪,那里有一处极其细微的折断痕迹——那是神枪小队两小时前经过时留下的。
“大佐阁下,发现什么了吗?”副官低声问道。
北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残忍而兴奋的笑意。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日军情报部门根据描述绘制的林远山的画像。
“风的味道变了。”北村用标准的中文说道,“猎物就在这附近。告诉所有人,打开保险,从现在开始,这片山林就是我们的猎场。”
他抬头看向深邃的黑暗,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
“林远山,让我看看,在这个‘铁壁’里,你的风还能吹多远。”
风雪更大了,掩盖了一切足迹,却掩盖不住即将爆发的杀机。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