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死一样的寂静。
这寂静比北村的炮火更令人窒息。
林远山那声绝望的嘶吼还在岩壁间回荡,余音里混杂着血腥、仇恨和无尽的悔恨。
赵铁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从地上爬起来。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刺骨的冰冷。他看着跪在洞口、身体因剧痛和狂怒而剧烈颤抖的林远山,这个他所认识的最坚韧的战士,此刻就像一头被折断了脊梁的孤狼。
“她……她用命……”林远山的手抓进冻土里,指甲迸裂,鲜血淋漓,“她用命……换来了这个……”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王麻子扔在地上的那个麻袋。
那个沉甸甸的,装着磺胺、吗啡和绷带的麻袋。
那个用白鹿的自由,甚至生命,换来的麻袋。
“呵……”林远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嘶哑,比哭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好。”他低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抬起头。
赵铁柱和小石头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不是林远山的眼睛,那是两团幽绿的鬼火,所有的情感——痛苦、悲伤、爱恋——都已烧尽,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他那瓶吗啡的效果还未完全退去,剧痛被一种奇异的亢奋所压制。他不是一个病人,他是一件刚刚淬火的、锋利到极致的凶器。
“王麻子。”林远山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在……林哥……”王麻子跪在地上,这个走江湖从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你身上的血,是谁的?”
“是……是城门口的伪军。我冲出来的时候……杀了两个……”王麻子哽咽道,“白鹿她……她是为了引开北村……她让我别管她,一定要把药带回来……她说她不会死,她会等你……”
“我知道。”林远山打断了他。
他抓着枪,强行撑着岩壁站了起来。腹部的伤口血流如注,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她不会死。”林远山重复道,像是在宣读一个判决,“因为……我不会让她死。北村……也不会让她死。”
赵铁柱一愣:“什么意思?”
“北村是个骄傲的猎人。”林远山的逻辑在狂怒中变得异常清晰,“他抓到白鹿,不是为了杀她。他是为了……我。白鹿是他手里最完美的诱饵,他会治好她,看管她,然后用她……来钓我这条鱼。”
他看向王麻子:“她被抓,比她死了,更让我痛苦。北村知道这一点。”
“那……那我们……”
“我们让她活下去的意义,变得更大。”林远山一把抓过那个麻袋,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
一排排玻璃瓶,白色的药粉,锃亮的手术器械。 这是白鹿用自己换来的生机。
“赵排长。” “在!” “你哭什么?”林远山冷冷地问,“白鹿还没死,陈虎倒快死了。你打算让他去陪她吗?”
赵铁柱猛地一震,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呼吸微弱、伤口已经开始发黑的陈虎,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抹了一把脸,站直了身体:“我该怎么做?”
“救他。”
林远山指向陈虎那条血肉模糊的右腿。那颗狙击弹的创口周围,已经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这……这腿……”赵铁柱的声音发颤。
“保不住了。”林远山替他说出了那个残酷的词,“你还在等什么?等他转成败血症,高烧烧死吗?”
“可我……我不是医生!我……”
“你现在是。”林远山将麻袋里那把白鹿准备的、小巧的骨锯扔到了赵铁柱面前,“你杀过猪,杀过鬼子。这没什么不一样。”
“林子……”赵铁柱握着那冰冷的骨锯,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来。”
王麻子忽然开口。他那只缠着黑布的手,此刻也抖得厉害。
“我……我以前在江湖上……见过兽医给马上夹板……”
“你不行。”林A远山否决了他,“你心乱了。赵排长,你来。王麻子,小石头,按住他。”
陈虎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费力地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林……林哥……别……别费事了……”
“闭嘴!”林远山吼道,“白鹿用命换来的药,不是让你来说丧气话的!你想死,也得等我给你报了仇再死!”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子弹,塞进陈虎嘴里:“咬住了!你要是敢喊出声,引来鬼子,我现在就毙了你!”
陈虎看着林远山那双可怕的眼睛,不再说话,只是狠狠地咬住了那颗子弹。
“小石头!” “在……在,师父!” “把剩下的吗啡,全给他推-进去!”
小石头颤抖着手,将一支吗啡针剂扎进了陈虎的胳膊。
“赵排长。”林远山的声音不容抗拒,“动手。我给你……十分钟。”
赵铁柱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血红。他抓起那把骨锯,又抓起一瓶烈酒,浇在锯条上。
“虎子……兄弟……忍住了!”
“啊——!!”
一声被子弹死死压在喉咙里的闷吼响起。
王麻子和小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住陈虎。骨头与锯条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山洞中响起。
林远山没有看。
他背对着这地狱般的一幕,独自走到了洞口。
他看着外面县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白鹿……等我。疼吗?再忍一忍。我很快……很快就去接你。”
他用匕首,在身旁的岩壁上,刻下了第一道划痕。
“砰。”
赵铁柱扔掉了那截断腿。
“火。”
王麻子将一把刺刀烧得通红,烙在了陈虎的伤口上。
“滋啦——”
焦糊的气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陈虎彻底晕死过去。
“活了……他还活着。”赵铁柱瘫倒在地,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好。”林远山转过身,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走到火堆旁,拿起另一瓶烈酒,从头到脚浇在自己身上,又抓起一把雪,擦拭着腹部的伤口。
“该我了。”
他躺在陈虎刚才躺过的地方。
“赵排长,你累了。小石头,你来。”
“我?!”小石头吓得魂飞魄散,“师父……我……我不敢……我……”
“你不敢?”林远山盯着他,“你不敢,白鹿就白死了。你不敢,陈虎就白锯了腿。你不敢,我们明天就都得死在这里!”
“拿起针线!”林远山嘶吼,“白鹿能为我们闯城门,你连给我缝几针都不敢吗?!”
小石头被吼得一个激灵。他看着师父那血肉翻卷的伤口,又看了看地上那截断腿,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他没有再哭,而是抓起那包手术缝合针,用火烤了烤,又抓起一把磺胺粉。
“师父……你……”
“倒上去。”林远山命令道。
小石头一咬牙,将那白色的药粉,整包倒进了林远山的伤口里。
“嘶——!!”
林远山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那是一种比子弹击中更可怕的灼痛。但他没有喊,只是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岩石,手背上青筋暴起。
“缝。”
小石头颤抖着手,将第一针扎进了林远山的皮肉。
“不对。”林远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太浅了。拉线……拉紧!我不是你娘绣花的枕头!拉紧!!”
“是!”小石头红着眼,用尽力气,一针,一针,像是在缝一块坚韧的牛皮。
林远山就这么睁着眼,看着岩壁的顶端。
他没有注射吗啡。
他需要这份疼痛。
他需要这份刻骨铭心的剧痛,来压制心中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狂怒。他需要这份清醒,来记住白鹿被抓走的每一个细节。
王麻子带来的那一声枪响,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
是她开的枪吗? 是光荣弹吗? 不……她不会。 她知道我会去找她。 她一定还活着。 北村……
“缝好了……师父……”小石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了个结,整个人虚脱在地。
林远山缓缓地坐了起来。
腹部,一道蜈蚣般的、狰狞的缝线,横在那里。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
雪停了。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天上。
“赵排长。” “在。”赵铁柱已经缓了过来。 “休息两个时辰。天亮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去哪儿?”赵铁柱一惊,“虎子和你的伤……”
“北村会以为我们拿到了药,会找地方躲起来养伤。”林远山的声音在寒风中飘忽不定,“他会以为,我们会像兔子一样,挖个洞躲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洞里三个精疲力尽的战友。
“他想错了。”
林远山拉动枪栓,那声音在夜里格外清脆。
“兔子受伤了,会躲。狼受伤了……”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会去……咬断猎人的脖子。”
“小石头。” “师父!” “把剩下的子弹,都压满。” “是!”
“王麻子。” “林哥!” “你熟悉县城。我们……回去。” “回……回去?!”王麻子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回去?!北村肯定全城戒严了!”
“对。”林远山抚摸着枪栓上那根暗红色的绳结,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病态的温柔。
“他抓了我的新娘。”
“我这个做丈夫的……”
“总得回去……给他送一份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