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六月。
青石岩拔点之战,已经过去了一周。
胜利的喜悦,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留下的,只有苦涩的盐碱。
古刹营地里,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
赵铁柱的右臂……最终还是没有保住。
白鹿尽了她所有的努力。她用光了缴获的磺胺,耗尽了最后一点吗啡。但迫击炮弹片造成的粉碎性骨折,以及后续不可避免的感染,让她不得不在三天前,做出了那个最艰难的决定。
截肢。
就在那间禅房里,陈虎和老魏按着赵铁柱,林远山亲手递上了那把烧红的、用来止血的手术刀。
赵铁柱全程没有喊一声。他只是死死地咬着一根木棍,直到把木棍咬断。
当禅房里飘出那股皮肉烧焦的气味时,院子里的“神枪小队”——陈虎、王麻子、小石头——全都背过了身。
赵铁柱,那个在战场上用胸膛替战友挡子弹、用刺刀教训新兵的老兵,那个全队最可靠的“眼睛”,废了。
他成了一个“独臂将军”。
这场胜利的代价,过于惨重。
林远山已经七天没有合眼了。
他把自己关在了禅房的角落。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擦拭的枪械零件,而是那本薄薄的、沾着血的《狙击手训练手册》。
白鹿已经帮他翻译出了大部分内容。
“猎犬计划……反向追踪……诱饵设置……火力覆盖……”
他一遍又一遍地,近乎自虐地阅读着北村正雄写下的每一个字。他试图从那冰冷的、科学的战术中,找到那个“冈田进”的影子,找到赵铁柱那条胳膊的“死因”。
他意识到,自己赢了,但赢在“运气”。
赢在了赵铁柱的“经验”,赢在了陈虎的“爆炸”,赢在了自己那支性能碾压的毛瑟枪上。
如果……如果冈田进用的不是三八式,而是和他一样的毛瑟呢?
如果北村正雄……亲自下场呢?
他不敢想。
“他会来找你的。”
陈光临走前的这句话,像一道魔咒,死死地缠绕着他。
他现在就是那个“挂了号的猎物”。他背负着一死一残的血债,却只剩下……四发子弹。
“林远山。”
一个疲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远山抬起头,血丝密布的眼睛里,才勉强聚焦。
是白鹿。
她看起来比赵铁柱还要糟糕。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休息,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她手里提着两个巨大的木桶,正费力地走向后院的水井。
她要去打水,给赵铁柱和其他伤员擦洗身体,清洗那些带血的绷带。
林远山默默地站起身,他一瘸一拐(旧伤在阴雨天开始作祟)地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两只木桶。
“我来。”他的声音嘶哑。
“你……”白鹿想说“你的伤”,但她看着林远山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最终还是松开了手,“……谢谢。”
林远山没有说话,他提着两桶水,走到了井边。
白鹿蹲在一旁,开始清洗那些浸透了血水和脓液的绷带。六月的溪水依旧冰冷刺骨,她刚把手放进去,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洗得很用力,试图将那刺眼的暗红色洗掉,指关节都搓得发白。
林远山靠在井边的石栏上,默默地看着她。
“你……在怕?”白鹿忽然开口,她没有抬头。
“怕什么?”
“怕那个北村。”白鹿说,“那本手册……我翻译的时候也看了。他很厉害,像个……机器。”
“我不是怕他。”林远山摇了摇头,他抚摸着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仅剩的四发尖头弹。“我是怕……子弹不够用。”
白鹿洗绷带的手停住了。
“林远山,”她忽然说,“你杀那个冈田进,你后悔吗?”
“不后悔。”林远山回答得很快,“他该死。”
“如果……杀了他的代价,就是赵班长的手呢?”
林远山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她。
白鹿也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迎着他的目光。
“这是战争,远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都在付代价。你付,赵班长付,我也在付。”
“你?”林远山皱眉,“你只是个医生。”
“是吗?”
白鹿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凄凉。
她缓缓地,停止了搓洗。她举起了自己那双被冰水冻得通红的、沾满血污的手。
她慢慢地,撸起了左臂那湿透了的袖子。
那个在第八章,林远山只瞥见一眼的、狰狞的圆形烙印,此刻,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他眼前。
那是一个铜钱大小的、深褐色的疤痕。边缘因为皮肉的翻卷而显得极不规整,中心却是一个清晰的……“圆点”。
这不是一个意外的伤疤。
这是一个“烙印”。
“这是……”林远山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在阳泉见过,日军给那些“反抗分子”打上的耻辱标记。
“你……你不是说……”他想起了白鹿在第八章的解释,“你不是说,你只是……看到了暴行吗?”
“我确实看到了。”白鹿低下头,看着那个疤痕,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
“北平沦陷的时候,我没有跑。我在医院里,帮着老师抢救伤员。后来……日本人冲进了医院,他们要我们交出药品,还要我们……去给他们的‘慰安所’当护士。”
“我和几个女同学,拒绝了。”
白鹿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他们抓了我们。他们说我们是‘抗日分子’。他们想知道,是谁在组织学生反抗。”
“我没有说。”
“于是……”她伸出了左手,“他们拿来了那个。”
“那是一个……给马打烙印的、烧红的铁条。”
“……”林远山停止了呼吸。他仿佛能闻到那股皮肉烧焦的气味。
“他们把我绑在柱子上,”白鹿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们说,这是对‘不服从’的‘教化’。”
“我以为我要死了。”
“但那天晚上,”白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有人来救我了。是……是‘组织’上的人。是地下党。”
“他们为了救我们三个女学生,牺牲了两个人。”
“他们把我送出了北平,一路送到了山西。他们告诉我,如果想活下去,想让更多人活下去,就去五台山,去找八路军。”
白鹿重新卷下了袖子,遮住了那个秘密。
“远山,”她站起身,直视着林远山那双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眼睛。
“你背负的是血海深仇,是‘死’。我背负的,是两条人命,是‘生’。”
“我欠组织两条命。”
她端起那盆洗干净的、洁白的绷带,水珠滴落在黄土地上。
“我这条命,总要还的。”
林远山僵在原地。
他一直以为,这个白净、柔弱的城里姑娘,是他和这个残酷世界之间,最后的一点“温暖”。
他现在才明白。
她不是“温暖”。
她是一块被烙铁淬炼过的、最坚硬的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