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底。
雁门关外的朔风,吹了整整三天三夜。
“风语小队”撤回了那座被废弃的煤窑。
当林远山、陈虎、王麻子和小石头,如同四具行尸走肉般出现在洞口时,在后方养伤的赵铁柱,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他没有问“怎么样”。
他只看了看林远山背上那支毛瑟步枪——它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具不准备下葬的尸体。
然后,他看了一眼林远山那只空空如也的、用来装尖头弹的皮囊。
赵铁柱什么都明白了。
“他妈的……”陈虎把一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狠狠摔在地上,震起一片煤灰,“老子……老子差点就摸到那狗日的后背了!”
王麻子没说话,他只是瘫坐在地,从怀里掏出那面……在“鹰愁涧”缴获的、用来反光的化妆镜。
镜面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他走了。”小石头声音发颤,他把那晚的见闻,结结巴巴地告诉了赵铁柱,“一千一百米……教官……开枪了。”
“……打中了?”赵铁柱的声音嘶哑。
林远山,这个从回来后就一言未发的男人,缓缓地抬起头。
他没有看赵铁柱。
他走到自己的角落,解下了那支沉重的毛瑟。
“……帽子。”
林远山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什么?”
“我只……打中了他的帽子。”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拉开了毛瑟的枪栓。
“当啷。”
一枚黄澄澄的、空空如也的弹壳,跳了出来,落在了潮湿的煤渣上。
那是最后一发。
林远山那张因为仇恨、科学、本能而支撑起来的防线,在这一刻,随着这枚弹壳的落地……
……崩塌了。
他输了。
他用尽了父亲最后的遗产,用尽了全队唯一的“战略威慑”,换来的,只是一顶帽子,和北村正雄那近乎“施舍”的、隔空对视的“兴奋”。
“好……好……好……”
赵铁柱那只独手,死死地握着拐杖,指节发白。
“一千一百米……能打中帽子……不亏。”
他没有骂林远山。
他知道,这个“神”,已经被拉下了神坛。
一九三九年,一月。
大寒。
真正的“冬天”,来了。
不是北村正雄的“猎犬”,而是……日军华北方面军的,五万人大扫荡。
“铁壁合围。”
赵铁柱看着电台里,刚译出的、来自军分区(陈光)的最后一份电文,脸色铁青。
“鬼子……疯了。”
“他们从‘平型关’、‘阳泉’、‘太原’三个方向,同时出兵。五万,加两万伪军。见村烧村,见人杀人。”
“‘三光政策’……”白鹿(她留在了这个相对安全的煤窑,照顾赵铁柱)的手在发抖,她想起了北平的火光。
“军分区的命令。”赵铁柱的声音很沉,“主力……跳出包围圈,向西转移。所有……所有小股部队、游击队……”
“……化整为零,就地潜伏。”
“……等待……春季。”
电台,陷入了死寂。
“化整为零?”陈虎暴躁地站了起来,“就地潜伏?这他娘的……不就是让咱们等死吗?!”
“是。”赵铁柱闭上了眼,“‘铁壁合围’……他们要把水……全都舀干。咱们这几条‘鱼’……”
“风语小队”,被困住了。
二月。
雪,下了七天七夜。
煤窑外的世界,一片雪白。
“咳……咳咳……”
小石头蜷缩在火堆(用王麻子的“无烟煤”技术点燃的,烟极小)旁,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没吃的了。”
王麻子从洞口缩了回来,他拍掉了身上的雪,摊开了手。
“最后一包……炒面,昨天……吃完了。”
“耗子……耗子都他娘的冻死了!连树皮……都他妈是苦的!”陈虎烦躁地擦着他的炸药,“再这么下去……咱们不是被鬼子打死的,是饿死的!”
洞穴里,一片死寂。
只有林远山,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他趴在洞口,架着那支缴获的、“北村”的三八式改装步枪。
他面前,摊开着那本血迹斑斑的“数据库”(张小山的笔记本)。
他正在……“驯枪”。
那具从“冈田进”那里缴获的四倍日造瞄准镜,已经被他装在了这支枪上。
这一个月,他没有说过十句话。
他所有的“活儿”,就是和白鹿一起,完善这支“新枪”的弹道。
“……教……教官……”小石头哆嗦着,“我……我饿……”
“闭嘴。”
林远山头也不回。
他那具(受损的)蔡司六倍镜,正架在另一边,充当着观察哨。
“白鹿。”他忽然开口。
“……在。”
“‘数据库’。800米。6.5mm子弹。零下十七度。风速,每秒八米。”
白鹿一愣,她飞快地翻着那本笔记:“……找到了。教官,根据咱们前天的测试……弹道下坠6.3米。风偏……右……右移1.9米。”
“好。”
“你……你干什么?!”陈虎猛地站了起来,“林远山!你他娘的疯了?!这时候……你浪费子弹打靶?!”
“我不是打靶。”
林远山缓缓地,将那支三八式步枪的枪口,对准了洞外那片白茫茫的世界。
“我是……打猎。”
“打猎?!”陈虎和王麻子都懵了。
“看那儿。”林远山指着对面,那座被风雪笼罩的山脊。
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举起了望远镜。
“……操。”陈虎骂了一声,“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雪!”
“再看。”
王麻子举着镜子,看了足足三分钟。
“……有东西!”王麻子的声音在发抖,“在……在‘卧牛石’后面!黑色的!在动!”
“……是……是野猪!”
“一个……野猪群!至少有五头!”
“八百米?!”陈虎难以置信,“你他娘的……在八百米外,隔着风雪,打野猪?!”
“我只开一枪。”
林远山的声音,冰冷,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回归”。
“小石头。”
“……在!”
“我开枪。你……听着。”
“听什么?”
“听……这一枪,和风雪的声音,有什么不一样。”
林远山趴在了雪地里。
他那张被冻得青紫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屈辱”。
他回到了……他最熟悉的领域。
八百米。
只不过,这一次,他手里握着的,不再是毛c瑟,而是“北村”的枪。
他闭上了眼睛。
他在“听”。
“呼——呼——”
风声,如同鬼哭狼嚎,席卷了整个山谷。
战术变量:声音掩护(Sound masking)。
“就是现在!”
他猛地睁开眼!
他没有去“听”风偏——他相信了白鹿的“数据库”。
他只是在“等”!
等那阵……能吞噬一切枪声的……“风暴”!
他开枪了。
“砰。”
6.5mm三八式步枪的枪声,清脆、短促。
在席卷天地的暴风雪的咆哮中,这声枪响,比一根枯枝折断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打……打中了吗?”陈虎紧张地问。
林远山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趴在瞄准镜后,看着。
一秒。
两秒。
八百米外,那片“卧牛石”后的黑影……猛地骚动了起来!
一头体型最硕大的公野猪,猛地人立而起,随即……重重地砸在了雪地里,再也没有动弹!
“……我操……”
陈虎,这个暴躁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不是在拜林远山。
他是在……拜“神”。
八百米,风雪天,用一支6.5mm的步枪,一枪,毙命。
“……成了。”
林远山缓缓地,拉开了枪栓。一枚小小的弹壳,跳了出来。
他用那只冻得发僵的手,捡起了弹壳,放进了口袋。
“小石头。”
“……在!教官!”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教官……”小石头激动得满脸通红,“枪声……枪声刚一响……就被……就被风……吃掉了!”
“对。”
林远山站起身,他那瘦高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一杆标枪。
“北村,有‘科学’。”
“我,”他拍了拍那支三八式步枪,“有‘科学’,也有‘风’。”
“陈虎,王麻子。”
“在!”
“去。把咱们的‘年货’,拖回来。”
(三小时后)
“呜——呜——”
刺耳的、日军的警报声,忽然从山谷的另一头传来!
“妈的!”陈虎(他刚拖着半扇猪肉回来)猛地跳起,“鬼子……鬼子怎么来了?!他们听到枪声了?!”
“不。”
王麻子(他负责警戒)脸色惨白地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不是枪声……是……是血!”
“那头猪的血……顺着山沟……流下去了!”
“鬼子的……鬼子的军犬!又他娘的来了!”
林远山猛地冲出洞口。
他看到。
在他们藏身的煤窑下方,那片雪白的谷地里。
一队……至少三十人的日军搜索队,正牵着四条黑背军犬,顺着那道……刺眼的、殷红的血迹,笔直地……朝他们冲了过来!
“被……被包围了!”小石头绝望地喊道。
“铁壁合围”……
他们,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