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山洞中凝固成了有形的黑暗。
五个人挤在狭小的岩缝里,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寒冷、饥饿和对弹药耗尽的焦虑,像三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林远山的那句“我要弹药库”,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咕……咕咕……”
洞口传来两声短促的猫头鹰叫。
林远山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赵铁柱已经握紧了刺刀,猫腰守在洞口。
一个雪团般的人影从外面滚了进来,浑身抖落着冰碴。
“妈的……冻死老子了……”王麻子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情况?”林远山把水囊递过去,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口融化的雪水,带着一股铁锈味。
王麻子灌下那口水,缓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他这两天独自潜行了上百里,整个人瘦得颧骨高耸,活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麻”鬼。
“查到了。”王麻子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精光,“咱们都想错了。鬼子现在防卫森严,固定的弹药库都在重兵把守的县城里,咱们根本摸不进去。北村那狗日的,肯定也在等咱们去自投罗网。”
陈虎一听,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那你说个屁!白跑一趟?”
“闭嘴。”林远山打断他,“让麻子说。”
“固定的咱动不了,但有‘活动的’。”王麻子从怀里掏出一块冻硬的黑面饼,狠狠咬了一口,“鬼子在搞‘囚笼’,修了无数的炮楼。这些炮楼的弹药补给,全靠卡车从太原拉。我盯上了一条线,从太原到阳泉据点的补给线。”
王麻子压低了声音:“咱们的‘螺旋撤退法’把这片区域的鬼子主力都引向了西边。他们现在以为这片‘清剿’过的区域是安全的。明天中午,会有一支小规模运输队经过‘观音峡’。”
“规模多大?”赵铁柱问。
“一辆九四式装甲巡逻车开道,三辆卡车。我观察过,第一辆卡车拉的是粮食,第三辆是军服。只有中间那辆,盖着厚厚的防水油布,车辙压得最深。十有八九,是咱们要的‘土特产’。”
林远山闻言,缓缓站起身,在黑暗的洞穴中来回踱步。
这是个机会,一个极其凶险的机会。
有装甲车护卫,意味着他们这几杆步枪根本无法正面硬撼。而且他们没有重火力,唯一的掷弹筒只剩下最后一发炮弹。
“干不干?”陈虎也站了起来,他那只缠着破布的断指隐隐作痛,“林哥,你说句话。再没子弹,北村不用来找,咱们自己就得冻死饿死在这儿。”
林远S山停下脚步。
“小石头。” “到!” “你几发子弹?” “十一发。” “赵排长。” “十二发。” “麻子。” “八发。” “虎子。” “五发。还有……最后一颗榴弹。” “我,十发。”
林远山深吸一口气,山洞里的空气冰冷得刺肺。
“加起来,四十六发步枪子弹,八发手枪弹,一发榴弹。”他一字一顿地说,“这是咱们的全部家当。明天,咱们就用这四十六发子弹,换他一整车!”
他转向王麻子:“观音峡的地形,画出来。”
……
观音峡,名不虚传。
两座山崖如刀劈斧砍般对峙,中间只留下一条S形的窄路,勉强能容一辆卡车通过。这里是天然的伏击场,也是天然的死亡陷阱。
1941年2月23日,正午。
峡谷里一丝风也没有,死一般的寂静。阳光被高耸的崖壁遮挡,在谷底投下浓重的阴影。
神枪小队五人,已经在这里埋伏了三个小时。
林远山趴在北侧崖顶的狙击位上,用积雪和岩石把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那根红绳被他仔细地掖进了袖口。他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都听好了。”林远山的声音通过昨夜拉设的简易电话线(从日军废弃据点拆来的),传到崖壁对面的陈虎耳中。
“虎子,你离谷口最近。你的榴弹,是咱们唯一的‘重炮’。鬼子的装甲车一进峡谷中段,你就必须开火。” “明白!”陈虎在另一头低吼,他抚摸着那颗冰冷的榴弹,像是抚摸情人的脸。
“你的目标不是装甲车,打它也没用。你的目标是它前方二十米的路面。用这发榴弹,给我炸出一个坑,把它逼停!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放心!”
“赵排长,麻子。你们两个在虎子侧后方。榴弹一响,装甲车的机枪肯定会扫射。你们俩那二十发子弹,不用省,给我死死地压住机枪口,别让它抬头!” “是!”
“小石头。” “在,师父!” “你负责第二辆卡车。枪一响,打司机。别管其他人,打完就换地方。” “是!”
林远山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瞄准镜。
“我,负责第一辆,那个装满弹药的。我们所有人,只有一轮射击的机会。打完之后,虎子和麻子下去抢东西。我和赵排长、小石头负责掩护。”
“这一仗,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是来‘偷’的。拿到东西,立刻撤退。” “明白!”
峡谷中再次陷入死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
“嗡……嗡嗡……”
远处传来了发动机的轰鸣声。
林远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通过瞄准镜,看到一个黑点在S形山路的尽头出现,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一辆装甲巡逻车,三辆卡车。和王麻子的情报分毫不差。
“来了。”林远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日军车队毫无防备地驶入了观音峡的阴影中。他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片被他们反复“清剿”过的“安全区”,还敢有人伏击。
装甲车驶过了陈虎的埋伏点。 进入了S弯的中段。 距离林远山预设的爆炸点还有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就是现在!虎子!!”
林远山在电话线里发出了低吼。
“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划破了峡谷的宁静。陈虎那最后一发榴弹,带着全队的希望,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砸在装甲车前方的路面上。
“轰隆——!”
爆炸声在峡谷中被放大了数倍,碎石和冻土冲天而起。路面上出现了一个直径三米的大坑。
“嘎——吱——!!”
领头的装甲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头距离弹坑不到五米。后面的三辆卡m车也跟着紧急刹停,挤成一团。
“打!!”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远山的枪口喷出了火焰。
“砰!”(林远山,剩余9发)
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玻璃碎成蛛网,司机连哼都没哼一声,脑袋就猛地后仰,撞在了靠背上。
“砰!”(小石头,剩余10发)
小石头的枪也响了,第二辆卡车的司机同样应声倒下。
“哒哒哒哒……”
装甲车上的九二式重机枪反应过来,开始疯狂地向着陈虎榴弹发射的方向扫射。
“压住它!!”
“砰!砰!砰!”(赵铁柱) “啪!啪!”(王麻子)
赵铁柱和王麻子几乎是同时开火,子弹精准地打在机枪的防盾和射击孔上,溅起一串串火星。那名日军机枪手被打得缩了回去,火力瞬间哑火。
“虎子!麻子!下去!!”
陈虎和王麻子像两只敏捷的猴子,从山崖上连滚带爬地冲向中间那辆卡车。
车上的日军押运兵刚从车斗里跳下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小石头和赵铁柱的精准点射接连放倒。
一切都按照计划完美地进行着。
林远山的心却猛地一沉。
太顺利了。
他的瞄准镜死死地盯着那辆哑火的装甲车。
就在这时,那辆装甲车的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那个人没有穿臃肿的黄呢子大衣,而是一身精干的作战服,他甚至没有戴钢盔。他没有去拿机枪,而是在钻出车门的瞬间,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块岩石后面。
林远山只瞥见了一眼。
那是一个极其标准的战术规避动作。
“不好!”林远山头皮发麻,“有高手!”
他立刻调转枪口,放弃了对其他卡车的压制,瞄准了那块岩石。
岩石后面,一只黑洞洞的枪口伸了出来,上面架着一个……狙击瞄准镜!
“是陷阱!!”林远山嘶吼道。
但已经晚了。
“砰!”
林远山扣动了扳机(剩余8发),子弹狠狠地打在那人藏身的岩石上,溅起一片石屑。
“砰!”
几乎在同一毫秒,那块岩石后面也爆发出了一团火光。
那发子E弹的目标,不是崖顶的林S山,也不是赵铁柱,而是……已经爬上卡车,正准备掀开油布的陈虎!
“噗——!”
陈虎的右腿爆出一团血雾,整个人像被重锤击中,惨叫一声,从卡车上摔了下来。
“虎子!!”王麻子目眦欲裂。
“是北村的人!”赵铁柱也反应过来,对着那块岩石疯狂射击。
“撤!全体撤退!!”林远山当机立断。
“不!”王麻子红了眼,他抽出匕首,嘶吼着冲向那辆装甲车,“老子跟你们拼了!”
“糊涂!”林远山大急。
就在这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辆装甲车的后门也打开了,又钻出了两个日军!
但这两人没有开枪,而是以极快的速度,在车尾架起了一具……掷弹筒!
“卧倒!!!”
林远山目眦欲裂。他万万没想到,这辆装甲车里,根本不是普通的巡逻兵,而是北村的“猎犬”狙击小队!
这是个局!
北村算准了他们弹尽粮绝! 他算准了他们会冒险劫掠运输队! 他甚至懒得在峡谷两侧设伏,而是把自己和最精锐的手下,藏在了这辆装甲车里,当成了“诱饵”和“猎人”!
“轰!”
日军的掷弹筒开火了。炮弹呼啸着砸在赵铁柱藏身的地方,炸得碎石横飞。
“赵排长!!”小石头惊呼。
“我没事!”赵铁柱从烟尘里爬出来,半边脸都是血,“掩护麻子!抢东西!”
王麻子已经冲到了摔倒的陈虎身边。陈虎抱着流血的腿,还在拼命地用匕首割着卡车上的绳子。
“快!走!”陈虎吼道。
“走你娘!要走一起走!”王麻子架起陈虎,陈虎却一把推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个木条箱子从油布下踹了下来。
“是子弹!带走!!”
王麻子看了一眼那箱子,又看了一眼崖顶上被火力压制的林S山,他一咬牙,背起那个沉重的箱子,拖着陈虎就往回跑。
“掩护他们!!”林远山吼道,他放弃了和那个狙击手的对决,开始对装甲车进行火力压制。
(剩余7发……6发……5发……)
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装甲板上,叮当作响。
“师父!我也来!”小石头也开始射击,掩护王麻子撤退。
“砰!”
那个躲在岩石后的日军狙击手再次开火。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林远山。
子弹带着尖啸,擦着林远山的头皮飞了过去,打在他身后的岩石上,溅起的碎石划破了他的脸。
林远山感觉到了。
那不是北村。
北村的枪法更稳,这一枪,带着一丝急躁。这是北村的学生。
“想杀我?”林远山舔了舔脸上的血,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猛地拉动枪栓,重新瞄准了那块岩石。
“砰!”(剩余4发)
“噗。”
岩石后,那名日军狙击手眉心中弹,缓缓倒下。
但就在林远山击中对手的同时,另一名日军已经从卡车底下钻出,举枪对准了正在拖拽陈虎的王麻子。
“麻子!小心!!”赵铁柱大吼,但他离得太远,子弹已经打光了。
“砰!”
又一声枪响。
不是林远山,也不是日军。
是小石头。
小石头在千钧一发之际,打出了他最后几发子弹中的一发,精准地命中了那个偷袭的日军。
“干得漂亮!!”赵铁柱吼道。
王麻子终于拖着陈虎撤回了山崖下。
“林子!撤!”
林远山最后看了一眼那辆装甲车——它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陷阱虽然失败了,却也重创了他们。
“撤!!”
林远山带着小石头,从崖顶的另一侧滑下。
……
半小时后,五公里外的另一处山洞里。
五个人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王麻子背回来的那个箱子被打开了,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五百发7.92毫米的毛瑟尖头弹——林远山的98K步枪弹!
“妈的……发财了……”王麻子笑得比哭还难看。
“别笑了,快看虎子!”
陈虎的右腿裤管已经被鲜血浸透,赵铁柱用匕首划开裤腿,一个狰ENt的弹孔赫然在目。
“是狙击弹……”赵铁柱倒吸一口凉气,“弹头在里面,得挖出来。”
“挖吧。”陈虎脸色惨白,却咬着牙,“给老子个木棍……”
山洞里响起了陈虎压抑的闷哼和匕首切割肌肉的可怕声音。
林远山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一言不发。
“林子,你……你也受伤了?”小石头眼尖,发现林远山捂着肚子的手缝里,鲜血正汩汩而出。
赵铁柱一惊,冲过来扯开林远山的衣服。
一道长达十公分的伤口横在林S山的左侧腹部。虽然只是擦伤,没有伤及内脏,但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什么时候?!”
“最后一枪。”林远山疼得额头冒汗,“北村……他亲自在车里……我杀了他学生,他给了我一枪回礼。”
“妈的!”赵铁柱一拳砸在地上,“这王八蛋,他把咱们当猴耍!”
北村的狠辣,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他宁愿牺牲一个精锐的学生,也要换林远山一处重伤。
“不……不亏……”林远山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本子。
赵铁柱疑惑地看着他。
林远山解开绑在本子上的油布,里面赫然是……三颗手榴弹。
“你……你什么时候?”
“虎子他们下去抢子弹的时候,”林远山露出一丝惨笑,“我绕到了车队屁股后面,从第三辆车上……顺手拿的。”
陈虎疼得龇牙咧b嘴,却还是笑了出来:“好……好样的……林哥……这下……咱们有子弹……也有‘炮’了……”
王麻子也笑了:“咱们五个人,去抢北村精锐小队的埋伏……还抢赢了……”
“赢个屁。”赵铁柱给林远山包扎好伤口,脸色凝重,“我们损失了虎子的腿,你也挂了彩。北村那家伙,现在知道我们有伤员,他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一样,死死地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们……跑不快了。”
林远山看着洞口飘进来的雪花,腹部的剧痛让他阵阵发冷。
是的,他们夺回了弹药,暂时摆脱了弹尽粮绝的危机。
但他们也付出了代价。
北村的血腥追踪,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