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8月,大暑。
太行山深处,一座废弃的煤窑洞。
这里没有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的焦糊味。那是皮肉被烈火灼烧后特有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霉味和浓烈的碘酒味,构成了死亡的气息。
洞口挂着两层厚厚的草帘子,用来遮挡光线和防止苍蝇飞入。
洞内,几盏煤油灯被挑到了最亮,昏黄的光线摇曳着,照在那张用弹药箱拼凑起来的简易手术台上。
“按住他!”
白鹿的声音沙哑而严厉,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婉。此时此刻,她不再是那个会脸红的姑娘,而是一个在阎王爷手里抢人的判官。
“唔——!!”
陈虎虽然处于深度的昏迷中,但身体的本能让他剧烈地抽搐起来。
赵铁柱和小石头一左一右,死死地压住陈虎的肩膀和那条仅剩的好腿。赵铁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陈虎焦黑的胸口上,混着血水流下来。
太惨了。
陈虎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那场在地底爆发的定向爆破,虽然他躲进了避弹坑,但高温气浪依然像一只火焰巨手,狠狠地撸过了他的身体。他的衣服早已成了灰烬,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红黑色,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碳化,露出了下面鲜红的肌肉组织。
更要命的是,原本那条为了方便行动而装上的木头假腿,在爆炸中被炸碎,断茬甚至刺入了他的残肢截面,引发了严重的二次创伤。
“剪刀。”白鹿伸出手,手上全是滑腻的血。
林远山站在一旁,机械地将一把煮沸过的剪刀递给她。他的脸色比躺在台子上的陈虎还要难看,双眼布满血丝,嘴唇被咬得稀烂。
“腐肉必须清理干净,否则一旦感染,神仙也救不了。”白鹿的手很稳,但只有林远山能看到,她在剪下去的那一瞬间,睫毛在微微颤抖。
“咔嚓……咔嚓……”
剪刀剪开坏死组织的声响,在这个封闭的矿洞里,被放大到了极致,每一声都像是剪在所有人的心头肉上。
陈虎在昏迷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炸……炸死……狗日的……”
“忍着点,虎子,忍着点……”赵铁柱在他耳边不停地念叨,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手术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
当白鹿终于缝完最后一针,直起腰时,她整个人晃了两晃,差点栽倒在地。
林远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怎么样?”他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磨砂纸。
白鹿摘下口罩,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烟灰,嘴唇苍白如纸。她看了一眼还在输液(那是之前从县城抢回来的珍贵生理盐水)的陈虎,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外伤处理好了,断肢里的碎木屑也取出来了。”白鹿的声音很轻,“但他烧伤面积太大,肺部也有吸入性损伤。今晚是鬼门关,只要不发生严重的并发症,或许……或许能活下来。”
或许。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在林远山的心口。
他松开扶着白鹿的手,颓然地走到洞口,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从怀里摸出一根卷烟,却怎么也划不着火柴。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
“啪。”
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面前亮起。
是赵铁柱。
赵铁柱划着了火柴,给林远山点上烟,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瞬间模糊了他那张沧桑的脸。
“别想太多。”赵铁柱低声说,“这不怪你。”
“不怪我?”林远山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戾气,“我是队长!是我带他去的!是我让他挖的地道!那个位置……那个土质……我早该想到的!北村那个畜生,怎么可能留这么明显的破绽?!”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火星几乎烧到了手指。
“我以为我是猎人,我以为我看穿了他的‘乌龟壳’战术。结果呢?我是只蠢猪!带着自己的兄弟往火坑里跳!”
林远山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自我毁灭般的愤怒。
“麻子被抓了,现在生死不知。虎子废了,变成这样……神枪小队?呵,现在就是一群残废!”
“林远山!”
一声清脆的断喝打断了他的咆哮。
白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没有休息,而是正在用雪水清洗满是血污的手术器械。
她看着林远山,目光平静而清冷,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你在干什么?在这里撒泼给谁看?”白鹿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给虎子看?还是给北村看?”
“我……”林远山愣住了。
“这是战争。”白鹿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战场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你现在的自责,能让虎子的皮肤长好吗?能让麻子从战俘营里逃出来吗?”
林远山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白鹿伸出还带着凉意的手,轻轻抚平了林远山紧皱的眉头。
“你若是垮了,这支队伍就真的散了。虎子拼了命也要炸那个碉堡,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像个懦夫一样后悔吗?”
“他是为了赢。”白鹿顿了顿,眼圈红了,但眼神依旧坚定,“为了让我们活下去,为了打通那条运药的路。他的血流了,你的责任是让这血流得有价值。”
林远山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那么瘦弱,这几个月跟着他们在山里吃糠咽菜,还要照顾伤员,早就瘦得脱了形。可此刻,她的脊梁比任何人都挺得直。
她是他们的医生,也是他们的魂。
林远山深吸了一口气,扔掉了手中的烟头,用脚狠狠碾灭。
“你说得对。”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颓废和迷茫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太行山的岩石还要坚硬的冷酷。
“结果。”林远山喃喃道,“北村想要结果,那我就给他一个结果。”
……
夜深了。
矿洞里只剩下陈虎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那声音像拉风箱一样,每一下都牵动着众人的神经。
林远山守在陈虎身边,寸步不离。
小石头抱着枪,靠在洞口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赵铁柱在擦拭着陈虎那把被炸弯了的工兵铲,擦得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水……”
微弱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林远山猛地凑过去:“虎子?虎子你醒了?”
陈虎费力地睁开眼皮。他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睫毛都被烧光了,原本憨厚的脸庞此刻像是一张破碎的面具。
“林……林哥……”
陈虎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嘶哑难听。
白鹿立刻过来,用棉签蘸着水,湿润他干裂发黑的嘴唇。
“别说话,省点力气。”白鹿柔声道。
陈虎却倔强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在空中虚抓了一把,最后落在了林远山的脸上。
“炸……炸了吗?”
这是他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
就像他在黑云岭被挖出来时问的那句一样。那不仅仅是一个战术结果,那是他作为一名战士的尊严,是他付出如此惨痛代价的意义。
山洞里瞬间安静下来。
赵铁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那个碉堡炸了吗?
是的,炸了。但那是北村的陷阱,是引爆了预埋的炸药。他们没有“拔掉”那个钉子,反而差点全军覆没。那是一次彻底的战术失败。
林远山看着陈虎那双充满希冀、却又黯淡无光的眼睛。
他知道,如果在这一刻告诉陈虎真相,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徒劳,都是敌人的圈套,那陈虎这口气可能就真的散了。
林远山握紧了陈虎的手,那只手缠满了绷带,只剩下四根手指。
“炸了。”
林远山的声音坚定、有力,没有任何犹豫。
“炸飞了。连个渣都没剩。”林远山看着陈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虎子,你那三百斤炸药,把那个龟壳子送上了天。那一瞬间,火光冲起几十米高,整座黑云岭都在抖。”
“鬼子死绝了。路,通了。”
这不仅是一个谎言。 这也是林远山对未来的承诺——哪怕现在没通,他也一定会让它通。
陈虎听完,那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竟然奇迹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难看、却又无比欣慰的笑容。
“嘿……嘿嘿……”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那就好……那就好……没……没给咱们小队丢人……”
“没丢人。”赵铁柱转过身,嗓门很大,却带着哭腔,“你是头功!全军区都没你这么牛的爆破手!”
“值了……”
陈虎喃喃自语,眼中的光芒似乎亮了一些,又似乎更加黯淡了。
“林哥……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的……”陈虎费力地说道,“以后……可能……真的不能跟你冲了……”
“别说傻话。”林远山打断他,“等伤好了,你还要教小石头怎么埋雷。你那一手绝活,不能断了。”
“嗯……教……”陈虎的声音越来越低,药效上来了,疲惫再次淹没了他,“我想睡会儿……我想……吃个肉包子……”
“睡吧。醒了就有包子吃。”
白鹿轻轻给他掖好被角,注射了一针镇定剂。
陈虎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虽然依旧粗重,但那种濒死前的躁动消失了。
林远山松开了手,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走出矿洞,来到外面的悬崖边。
夜风凛冽,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他抬头看着远处。黑云岭的方向,依然是一片黑暗。北村的碉堡还在那里,像一颗毒瘤,嘲笑着他们的失败。
“你说谎了。”
白鹿走到他身后,给披上了一件大衣。
“你也说了,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林远山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孤寂,“虎子需要这个‘结果’才能活下去。而我……必须把这个谎言变成真的。”
他转过身,看着白鹿。月光下,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燃烧的疯狂,而是沉淀后的深沉。
“北村不仅仅是在修碉堡。”林远山说,“他在修一个‘局’。他在把我们一个个废掉。先是抓了麻子,让我们成了瞎子;现在废了虎子,让我们成了瘸子。”
“他在逼我。”
林远山从腰间拔出那把98K的刺刀,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他在把我的羽翼一个个剪除,把我的手足一个个砍断。他想让我变成孤家寡人,变成一个只能靠本能杀戮的疯子。”
“那你呢?”白鹿问,“你会变成疯子吗?”
林远山低下头,看着枪栓上那根红色的绳结。那绳结已经有些褪色,还沾染了陈虎的血迹,但依然系得死死的。
“不会。”
林远山将刺刀插回刀鞘,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疯子赢不了北村。只有比他更冷静、更残忍的猎人,才能赢。”
“他想让我孤身一人去面对他。”
“那我就如他所愿。”
林远山抬起头,望向太原的方向,那是北村的老巢。
“麻子在等我,虎子的仇得报。这场游戏,该换个玩法了。”
……
同一时间,太原,日军第一军司令部。
北村正雄并没有像副官想象的那样在庆祝胜利。
他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剪刀,在修剪一盆刚刚送来的盆景。
“大佐阁下。”副官小心翼翼地汇报,“黑云岭虽然成功诱爆,但我们的损失也不小。那个碉堡本身造价昂贵,而且里面的炸药殉爆,导致我们也死了一个小队的守备兵。”
“代价。”北村头也不抬,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根多余的枝条,“为了修剪出完美的形状,有些枝叶是必须牺牲的。”
他放下剪刀,拿起一块白色的手帕擦了擦手。
“支那军的那支小队,现在情况如何?”
“据情报,他们的爆破手应该已经失去战斗力了。那个侦察兵(王麻子)在我们手里。现在,那个叫林远山的‘风语者’,身边只剩下一个狙击手学徒和一个大个子观察手。”
“很好。”北村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林远山的照片。照片上的林远山年轻、锐利,眼神中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野性。
“林桑,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吧?”北村看着照片,像是在对老朋友说话,“看着战友一个个倒下,看着自己的无能为力。这种痛苦,是成为顶级猎人的必修课。”
北村的手指轻轻滑过照片。
“我已经帮你清除了所有的‘杂音’。爆破、侦察、突击……这些都不重要了。”
“接下来,就是纯粹的狙击手的对决。”
北村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狂热。
“传令下去。”
“一,把那个叫王麻子的俘虏,挂到太原城的城墙上。别弄死,要让他活着,让所有人都看见。”
“二,发布通告。一个月后,也就是九月十八日,我将在太行山的主峰,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亲自指挥一场‘终极狩猎’。”
“我要告诉林远山:不用躲了,也不用搞那些无聊的地道战了。”
“我在山顶等他。”
“就像两个武士一样,决一死战。”
副官震惊地看着北村:“大佐,这……这是不是太冒险了?如果他带大部队来……”
“他不会的。”北村自信地笑了,“他是个骄傲的人。而且……他现在只相信他手里的枪。”
“这是一场宿命,只有他和我的枪声,才能画上句号。”
窗外,太原城的灯火阑珊。
而在遥远的太行山深处,林远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抬头看向那漆黑的夜空。
风起了。
一场属于两个顶级狙击手的终极对决,正在这风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