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0月,霜降。
太行山的秋天结束得仓促而决绝。前几日还漫山遍野如火燃烧的红叶,在一夜霜冻后迅速枯萎、凋零,露出了灰褐色的山脊和嶙峋的怪石。寒风卷着枯叶在野狼谷里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仿佛在预示着一个比往年更加漫长、更加残酷的凛冬即将降临。
山洞里,药味浓郁。
林远山赤裸着上身坐在石床上,那一道道旧伤叠着新伤的疤痕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触目惊心。尤其是腹部那道刚愈合不久的蜈蚣疤,因为前几日的剧烈奔跑和翻滚,周围又泛起了一圈不祥的红肿。
白鹿手里拿着蘸满酒精的棉球,正在给他清理伤口。
“嘶……”
酒精触碰到绽裂的皮肤,林远山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肌肉猛地绷紧。
若是往常,白鹿一定会停下动作,轻声细语地安慰,甚至会轻轻吹气来缓解他的疼痛。但今天,她没有。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比平时重了几分。棉球用力地擦过伤口,带走污血和脓液,那是惩罚,也是宣泄。
“疼吗?”白鹿的声音冷得像洞外的霜。
“不……不疼。”林远山咬着牙,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疼?”白鹿冷笑一声,手中的镊子“当啷”一声扔进弯盘里,“林远山,你不是很能耐吗?你不是铁打的吗?一千两百米去刺杀北村,被几百个鬼子追着打,那时候你怎么不知道疼?”
山洞里,正在角落里给陈虎喂饭的赵铁柱和小石头都缩了缩脖子,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白鹿发这么大的火。那个平日里温柔得像水的卫生员,此刻却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林远山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我……我是为了给虎子报仇,为了救麻子……”
“借口!”
白鹿猛地站起来,一把将手中的纱布摔在林远山身上。
“你那是报仇吗?你那是去送死!你那是懦夫的行为!”
这两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林远山脸上。他猛地抬头:“我不是懦夫!我怕过死吗?”
“你不怕死,所以你才是懦夫!”白鹿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指着林远山的鼻子,声音颤抖却尖锐,“你以为死很容易吗?两腿一蹬,什么都不用管了,仇也不用报了,罪也不用受了,你倒是痛快了!”
“可我们呢?!”
白鹿哭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震得每个人心头发颤。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死了,这支队伍怎么办?虎子残废了躺在这儿,麻子在战俘营里受罪,小石头还没出师,老赵一个人能撑多久?!”
她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林远山的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胸膛上,烫得林远山浑身一颤。
“还有我……你想过我吗?”
白鹿的声音软了下来,却更加令人心碎。
“林远山,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要活着,说要娶我,说要带我回五台山看雪……全是骗人的吗?”
“你把那封遗书塞在枕头底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老赵他们没把你救回来,如果我只看到那具冰凉的尸体……我会怎么样?”
“我会疯的……林远山,我会疯的……”
白鹿终于支撑不住,蹲在地上,捂着脸痛哭失声。压抑了三天的恐惧、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林远山僵在那里。
这三天来,他想过无数种面对白鹿的场景。他以为她会骂他冲动,会责怪他不守纪律,甚至会好几天不理他。但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不怕死,所以你才是懦夫。”
这句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林远山内心深处那层名为“英雄主义”的硬壳,露出了里面那个自私、逃避的灵魂。
是啊,他想用死来终结痛苦,想用一命换一命来洗刷愧疚。但这不仅是对敌人的妥协,更是对爱人和战友的背叛。
他看着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白鹿,看着角落里满脸担忧的战友。
他忽然明白,从他拿起枪的那一刻起,他的命,就不再只属于他自己了。
林远山慢慢地走下石床,不顾腹部的疼痛,单膝跪在白鹿面前。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
“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坚定。
“我错了。白鹿,我真的错了。”
白鹿没有推开他,只是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拳头雨点般砸在他的背上:“混蛋……你个大混蛋……”
“我是混蛋。”林远山任由她打着,紧紧地搂着她,“我向你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管多难,不管多疼,我都不会再想着用死来解决问题。”
“我要活着。为了你,为了虎子,为了大家……我要像狼一样,死死地咬住这口气,活给北村看,活给这该死的世道看。”
他抬起白鹿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只要你不点头,阎王爷也别想把我的命收走。”
白鹿看着他,看着这个满身伤疤的男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那不再是复仇的疯狂鬼火,而是一种深沉的、能够承载一切的生命之火。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脸颊上被子弹擦过的伤痕,抽泣着说:“记住你的话。要是再敢骗我……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嫁给别人,让你在地下也后悔一辈子。”白鹿咬着牙,发狠地说道。
林远山笑了。他把脸埋在白鹿的手心里,眼眶也湿润了。
“那不行。你这辈子,只能是老林家的媳妇。”
角落里,赵铁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根珍藏的半截卷烟,想点又没舍得,最后只是放在鼻尖闻了闻。
“行了,雨过天晴了。”赵铁柱回头看了一眼陈虎和小石头,“看来咱们这支队伍,魂儿还没散。”
陈虎躺在草铺上,虽然身体残缺,但此刻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散不了……只要林哥想通了,咱们就是剩一把骨头,也能把鬼子硌得牙疼。”
……
然而,山洞里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野狼谷的宁静。
“吁——!”
老魏翻身下马,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浑身是泥,那件灰布军装被树枝挂得破破烂烂,脸上满是疲惫和尘土,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严峻。
“老魏?”林远山和赵铁柱迎了出去,“出什么事了?”
老魏没有寒暄,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份被汗水浸透的文件,手都在微微颤抖。
“进洞说。把所有人都叫上,包括虎子。”
山洞里,油灯被挑到了最亮。
老魏把那份文件铺在弹药箱上,指着上面几个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磨砂纸:
“同志们,最艰难的时候到了。”
“情报确认,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下台了,接替他的是冈村宁次。”
“冈村宁次?”林远山皱起眉头。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这是一个比多田骏更阴毒、更讲究战术的对手。
“不仅换了帅,还换了法子。”老魏指着文件,“日军大本营制定了针对晋察冀根据地的新一轮‘治安强化运动’。这次,他们提出了一个极其野蛮、极其灭绝人性的口号。”
老魏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三个字:
“三、光、政、策。”
“杀光、烧光、抢光。”
山洞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的灯芯偶尔爆出一朵灯花,发出“噼啪”的声响。
“什么叫……三光?”小石头怯生生地问。
“就是字面意思。”老魏的眼中闪过痛苦的光芒,“他们不再是简单的扫荡。他们要把根据地里的房子烧光,粮食抢光,水井填死,牲畜杀绝。凡是看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杀光。他们要把这片太行山,变成无人区。”
“畜生!!”赵铁柱一拳砸在岩壁上,震得碎石簌簌落下,“这帮狗日的,连老百姓都不放过?!”
“他们就是要断我们的根。”林远山冷冷地说道,他的手握紧了98K的枪管,“水干了,鱼就死了。老百姓是水,我们是鱼。冈村宁次这是要抽干太行山的水。”
“不仅如此。”老魏继续说道,“配合三光政策的,是更加严密的‘铁壁合围’。北村正雄已经被任命为这次扫荡的特种作战顾问。他的‘猎犬’部队扩编了,专门针对我们这种小股游击队。”
“主力部队已经接到命令,必须跳出外线,去开辟新的根据地。但是……”老魏看着林远山等人,“这里不能没人。如果我们都走了,老百姓就真的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所以,军区决定,留下部分精干力量,就地坚持斗争。”
老魏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林远山身上。
“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没有后勤,没有补给,没有援兵。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你们要面对的是几万日军的铁壁,是无人区的饥饿和寒冷,是北村无休止的追杀。”
“你们……怕吗?”
山洞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沉默不再是之前的压抑,而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凝重。
陈虎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他那张被烧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燃烧着两团火:“老魏,你看我现在这个样,还怕个球?只要能让鬼子不痛快,我就痛快。”
赵铁柱嘿嘿一笑,擦了擦手中的机枪:“怕?老子当兵那天起,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这太行山是咱们的家,鬼子想拆家,得先问问老子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小石头紧紧抱着他的三八大盖,虽然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眼神却看向了林远山:“师父在哪,我就在哪。”
白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到了林远山身边,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温暖、坚定,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林远山看着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封锁线,看着“三光政策”那血淋淋的四个字。他想起了北村在黑云岭那个蔑视的眼神,想起了被挂在太原城头的王麻子。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的那股气,不再是燥热的复仇之火,而是一块冰冷的、坚硬的铁。
“老魏。”林远山开口了。
“我们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如千钧。
“好!”老魏眼圈红了,“我就知道,神枪小队没有孬种!”
“但是,”林远山话锋一转,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弧线,“既然是‘无人区’斗争,我们这种几十人的集结方式就不行了。目标太大,补给太难。”
“你的意思是?”
“化整为零。”林远山看向众人,“彻底分散。以小组为单位,像钉子一样撒进鬼子的肚子里。白天躲,晚上打。不求歼灭多少敌人,只求让他们不得安宁。”
“我和老赵、小石头一组。带着白鹿。”林远山安排道,“其他的战士,分成三个组,分散到周边的村子里,发动群众,建立秘密联络点。”
“那虎子呢?”老魏问,“他这个身体……”
“虎子……”林远山看向陈虎。
陈虎咧嘴一笑:“我不走。这野狼谷挺好,隐蔽。我就守在这儿。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你们在外面累了,伤了,只要还有口气回来,我就给你们留门,给你们造雷。”
林远山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决定,留守意味着孤独和无助,但在这种绝境下,他们需要一个“根”。
“那就这么定了。”
林远山站起身,走到洞口,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寒风呼啸,卷着枯叶撞击在岩石上,发出凄厉的声响。1941年的冬天,带着死亡的气息,已经提前叩响了太行山的大门。
这是一场真正的至暗时刻。
没有了主力部队的庇护,没有了后方的支援,他们将直面日军最残暴的战争机器。
“北村。”林远山对着黑暗低声说道。
“你把这里变成了地狱。”
“那我们就……做这地狱里的恶鬼。”
“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吞了谁。”
……
同一时间,太原。
北村正雄站在作战室的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第一场雪花。
他的左肩还缠着绷带,但他的精神却出奇的好。
“大佐阁下,‘治安强化运动’已经全面启动。”副官汇报道,“各部队已经进入预定位置,‘扫荡’将于明日凌晨正式开始。”
“很好。”北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成水。
“林远山,你现在一定很绝望吧?”
“没有了愤怒的冲动,没有了复仇的机会,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饥饿。你会看着你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看着你守护的村庄一个个化为灰烬。”
“这就是我要给你的……地狱。”
北村猛地握紧拳头,将那滴雪水捏碎。
“开始吧。”
“把他们……全都碾碎在太行山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