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月,大寒。
太行山的风,像是有无数把看不见的锉刀,在岩石和冰面上来回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
林远山、赵铁柱和小石头三个人,正排成一列,在齐腰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
他们已经走了整整四个小时。
为了迷惑身后的追兵,林远山没有选择走山脊(那里雪薄好走,但容易暴露身形),而是专挑背阴的深沟和密林钻。这里的雪松软得像流沙,一脚踩下去,整条腿都拔不出来,每前进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体力。
赵铁柱走在最后,背着那大半只冻得硬邦邦的野鹿肉,同时负责清理足迹。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
在这种深雪里,根本不需要刻意去辨认脚印,那道在雪地上犁出来的深沟,就像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大道,哪怕是瞎子也能摸着跟上来。
“林子,这样不行。”赵铁柱喘着粗气,呼出的白雾瞬间凝结在眉毛上,“咱们走得太慢了。照这个速度,天亮前肯定会被咬住。”
林远山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枯松,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腹部的伤口在严寒中紧缩,像有一只铁爪在抓挠着肠胃。
他回头看了一眼来路。
那片白茫茫的雪原看似平静,但在那死寂的白色之下,一种被窥视的危机感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后背。
他也是猎人,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他们没急着追上来。”林远山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山峦的阴影,“他们在等我们力气耗尽。”
“师父,你看那是啥?”小石头忽然指着侧后方的一座山头。
林远山举起望远镜。
镜头里,几个白色的影子在雪坡上一闪而过。他们的动作极其怪异,不像是在走,倒像是在……飞。
那是几个穿着白色伪装服的日军,脚下踩着长长的滑雪板,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山脊上滑行。他们轻盈得像幽灵,几公里的山路,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十几分钟的事。
“滑雪兵……”赵铁柱倒吸一口凉气,“妈的,北村这老狗,连关东军的滑雪队都调来了?”
形势瞬间恶化到了极点。
在这深山雪原里,两条腿的人怎么可能跑得过滑雪板?
“他们想包抄我们。”林远山迅速判断出了对方的意图,“滑雪队走高处,速度快,负责绕到前面堵截;后面的步兵顺着脚印追,负责在后面赶。这是要把我们包饺子。”
“那咋办?跟他们拼了?”赵铁柱把机枪架在肩膀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不能拼。”林远山摇头,“这是开阔地,他们居高临下,又有滑雪板机动,我们成了活靶子。得找地方,把他们的滑雪板废了。”
林远山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前方几百米处的一片乱石林。
那是一片被风化严重的石灰岩区域,怪石嶙峋,如同刀剑般耸立在雪地里。积雪覆盖在乱石上,深浅不一,底下全是空洞和缝隙。
对于滑雪者来说,那是绝对的禁区。
“进石林!”林远山当机立断,“赵排长,你带着小石头和鹿肉先走,找个制高点架机枪。我来给他们设个坎儿。”
“你自己?”
“快走!没时间了!”
……
十分钟后。
日军滑雪小队出现在了林远山刚才停留的位置。
领头的是一名少尉,名叫田中。他是北村正雄从关东军特意借调来的雪地作战专家。在他看来,追杀几个只有破烂步枪的土八路,就像是在雪原上猎杀几只笨拙的野猪。
“支那军进入乱石林了。”身后的士兵汇报道。
田中停下滑雪杖,看着前方那片狰狞的石林,冷笑一声:“那是死路。进了那里,他们的速度会更慢。”
“第一组,脱掉滑雪板,步兵推进。第二组,绕行至石林出口,堵住他们。我要活捉那个‘风语者’,大佐阁下对他的人头很感兴趣。”
“哈伊!”
四个鬼子脱下滑雪板,端着百式冲锋枪(这是北村特批的装备),小心翼翼地踏入了石林。
石林里安静得可怕。
风穿过岩石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怪叫。积雪下隐藏着无数的沟壑,每一步都必须试探着走。
田中走在最前面。他受过严格的特种训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在前方两块巨石之间的雪地上,有一处明显的拖拽痕迹,似乎有人在这里摔倒过,还留下了一只破旧的棉手套。
“想诱敌?”田中嘴角勾起一抹轻蔑。这种低级的把戏,他在满洲剿匪时见多了。
他对着手下打了个手势:左右包抄,注意脚下诡雷。
四个鬼子分散开,枪口指着那只手套,慢慢逼近。
就在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只手套吸引,并且时刻提防着脚下是否有地雷引线的时候。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们侧上方,一块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巨石顶部,有一团“积雪”微微动了一下。
那不是雪。
那是把自己埋在雪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截枪管的林远山。
他已经在那里趴了五分钟。身上的热量正在飞速流失,但他就像一块真正的石头,连心跳都降到了最低。
距离:五十米。 俯角:三十度。
这个距离,对于98K来说,是指哪打哪。
林远山的十字准星,没有对准走在最前面的田中,而是锁定了走在最后面、背着步话机的那个通讯兵。
在这深山里,切断通讯,就等于切断了狼群的呼嚎。
“砰!”
(剩余子弹:10)
一声枪响,在狭窄的石林中回荡,震耳欲聋。
那名通讯兵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炸开,步话机也被子弹的动能带得粉碎。
“敌袭!上方!!”田中反应极快,瞬间滚入岩石死角,手中的冲锋枪对着林远山藏身的位置就是一梭子。
“哒哒哒哒哒——!”
碎石飞溅,积雪崩塌。
但林远山开完一枪后,早就顺着巨石的背面滑了下去,像只壁虎一样钻进了石林的缝隙里。
“八嘎!追!!”田中怒吼。
剩下的三个鬼子端着枪,疯狂地向枪响处扫射,交替掩护着推进。
然而,这片石林是林远山的主场。
他在这里不再是猎物,而是这片迷宫的主人。
一个鬼子刚转过一块巨石,还没看清眼前的情况,一把冰冷的刺刀就从侧面的雪堆里捅了出来。
“噗!”
刺刀精准地扎进了他的肋骨缝隙,直刺心脏。
林远山甚至没有开枪(省子弹),他用力一搅,拔刀,在那鬼子倒下之前,一脚蹬在他身上,借力窜进了另一条石缝。
“该死!他在哪儿?!”剩下的两个鬼子慌了。
这种看不见敌人的恐惧,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人崩溃。
田中毕竟是老手,他很快冷静下来,背靠着一块巨石,大声喊道:“别乱动!背靠背!手雷!”
两个鬼子立刻掏出手雷,拔掉保险销,就在要扔出去的瞬间——
“哒哒哒哒哒——”
石林深处的高点,响起了捷克式轻机枪那特有的清脆吼声。
是赵铁柱。
他一直在高处等着,就像一只蹲守的猛虎。
机枪子弹居高临下地泼洒过来,压得田中等人根本抬不起头。
“撤!先撤出去!”田中意识到地形极其不利,这片石林限制了他们的火力优势,却放大了林远山的偷袭能力。
就在田中准备扔烟雾弹撤退的时候。
“砰!”
(剩余子弹:9)
又是一声冷枪。
这一次,子弹穿过两块岩石之间那只有巴掌宽的缝隙,精准地击穿了田中正在掏烟雾弹的右手手腕。
“啊!!”田中惨叫一声,烟雾弹掉在地上。
紧接着,第三声枪响。
“砰!”
(剩余子弹:8)
这一枪,打在了田中脚边的岩石上,溅起的石屑划破了他的脸。
这不是失误。 这是警告。
林远山的声音从石林的阴影中传来,冰冷,带着回音:
“回去告诉北村。”
“想抓我,让他自己来。派你们这些狗来送死,没意思。”
田中捂着废掉的手腕,脸色惨白。他知道,对方如果想杀他,刚才那一枪打的就不是手腕,而是脑袋了。
这是羞辱。
“撤!!”田中咬着牙,带着仅剩的一个手下,狼狈地拖着伤员,退出了石林。
……
十分钟后。
林远山从乱石堆里钻了出来,身上全是雪沫和石粉。他走到那个被刺刀捅死的鬼子身边,熟练地搜刮战利品。
“林子,咋样?”赵铁柱和小石头从高处跑下来。
“干掉两个,伤了一个。”林远山把搜出来的四个手雷和两个弹夹(百式冲锋枪的,用不上,但可以取子弹里的火药)扔给赵铁柱,“剩下的跑了。”
“干嘛不全杀了?”赵铁柱有些不解,“这可是好机会。”
“杀不完。”林远山指了指外面,“他们的滑雪队主力在两翼。刚才那几个人只是探路的。如果我们纠缠太久,被大部队围住,这石林就成了我们的坟墓。”
“而且……”林远山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8颗子弹,“子弹不多了。得留着给更有价值的目标。”
小石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林远山:“师父,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林远山捡起那个通讯兵尸体旁掉落的一个皮包。那是日军特制的防水图囊。
他打开图囊,里面有一张极其详细的军用地图。
地图上,用红笔画着一个个网格,而这些网格的中心,都指向了深山中的一个位置——“703区域”。
“这是啥?”赵铁柱凑过来,“鬼子这地图画得跟迷宫似的。”
“这是他们的搜捕网。”林远山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看这些箭头,他们在把我们往这个‘703区域’赶。”
“703?那里有啥?”
“那里……”林远山回忆着脑海中的地形图,“那里是一片绝壁,叫‘鹰嘴崖’。三面悬崖,只有一条路进去。是个死胡同。”
“鬼子想把我们逼进去,然后瓮中捉鳖。”
“那咱们反着走?”小石头问。
“不。”林远山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反着走,就是撞向他们的包围圈。既然他们想让我们去鹰嘴崖,那我们就去。”
“啊?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藏着生机。”林远山指着地图上“703区域”边缘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标记。
那个标记不是日军画的,而是原有的地形图上自带的。 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三角形。
“这是什么意思?”赵铁柱看不懂。
“这是老猎户留下的标记。”林远山深吸一口气,“意思是——熊洞。”
“熊洞?”
“对。能让熊过冬的地方,一定深,而且暖和。最重要的是……”林远山看着那个位置,“那个位置在鹰嘴崖的半山腰,鬼子的地图上并没有标出上山的路。说明他们只知道那里是绝地,却不知道那里有藏身处。”
“我们去那里。”
“可是林子,万一里面有熊呢?”赵铁柱咽了口唾沫。
林远山拍了拍背上的鹿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有熊更好。咱们正缺皮袄子呢。”
……
既然决定了方向,三人不再犹豫。
他们扒下了鬼子尸体上的白色伪装服(虽然上面有血洞,但好歹能遮掩身形),又把那两副滑雪板拆了,做了几双简易的雪鞋。
有了雪鞋,行军速度快了不少。
他们在林海雪原中穿行,像三只白色的幽灵。
一路上,他们几次与日军的滑雪巡逻队擦肩而过。每次都是林远山提前通过风声和鸟叫预警,险之又险地避开。
一天一夜的急行军。
终于,在第二天黄昏,他们抵达了“鹰嘴崖”脚下。
抬头望去,这地方果然险峻。一座如鹰嘴般突出的巨岩横亘在半空,岩壁光滑如镜,上面挂满了冰棱,在夕阳下闪烁着寒光。
“我的个娘……”赵铁柱脖子都仰酸了,“这怎么上去?除非长翅膀。”
“有路。”林远山指着悬崖侧面一条被冰雪覆盖的、只有脚掌宽的裂缝,“那是‘羊道’,岩羊走的路。”
“咱们背着这么多东西,走羊道?”
“想活命就得走。”
林远山把98K背在身后,用绳子把自己和赵铁柱、小石头连在一起。
“我先上。小石头中间,老赵断后。踩稳了,别看下面。”
攀爬的过程简直是噩梦。
寒风在悬崖上呼啸,吹得人睁不开眼。手套抓在岩石上,没一会儿就冻硬了。脚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爬到一半的时候,小石头脚下的冰层突然断裂。
“啊!”
他整个人滑了下去,悬在半空。
“石头!!”
赵铁柱死死拉住绳子,勒得手掌鲜血淋漓。林远山在上面用冰镐(缴获的刺刀改装)卡住岩缝,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
“别慌!抓绳子!爬上来!”林远山吼道。
小石头吓得脸色惨白,哭都不敢哭,拼命地抓着绳子,一点点蹭了上来。
当三人终于翻过那道死亡裂缝,爬上那个隐蔽的平台时,全都瘫软在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到了……”林远山指着前方。
在平台深处的岩壁下,被一丛枯死的灌木遮挡着,赫然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这就是地图上的“熊洞”。
“有人……”
林远山猛地警觉起来。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熊的骚臭味,而是一股……淡淡的烟火味。
有人在这里生过火!
这里是绝地,怎么会有人?
林远山瞬间举起枪,示意赵铁柱和小石头散开。三人呈战斗队形,慢慢向洞口逼近。
洞口很静,只有风声。
林远山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
“咣当。”
里面传来了回声,说明洞很深。
没有动静。
“进去看看。”
林远山端着枪,猫腰钻进了洞口。
山洞里很干燥,而且越往里走越暖和。走了大约二十米,拐过一道弯,眼前的景象让三人都愣住了。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溶洞。 而在溶洞的中央,竟然堆放着几十个木箱子!
那些箱子上,印着醒目的白色五角星和“八路军”的字样。
“这……这是……”赵铁柱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
“是仓库!”小石头惊叫起来,“是我们八路军的秘密仓库!”
林远山走过去,用刺刀撬开一个箱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手榴弹。
撬开另一个。 全是罐头!牛肉罐头!
再撬开一个。 冬装!崭新的棉衣棉裤!
而在角落里,他们甚至看到了两箱……子弹!
“老天爷开眼了……”赵铁柱扑到罐头箱上,抱起一盒罐头狠狠亲了一口,“咱们这是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啊!”
林远山却没有那么激动。他看着这些物资,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悲怆。
他在最显眼的一个箱子上,看到了一封信。信纸已经发黄,上面压着一块石头。
林远山拿起信。
“后来者: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们也牺牲了。 这是129师后勤部三连为了反扫荡储备的秘密物资。我们要去引开鬼子,无法带走这些东西。 这里地势险要,鬼子轻易上不来。如果你是我们的同志,请用这些物资坚持战斗,狠狠地打鬼子! 如果你是老百姓,请拿去活命。 如果你是鬼子…… (后面是一句骂人的话,和画着的一个巨大的骷髅头)”
落款:连长 张大彪 1941年1月
那是年初第一次扫荡时留下的。那支连队,恐怕早已在那场战斗中全军覆没,所以这个仓库成了无主的孤魂,静静地在这里沉睡了一年。
直到今天,救了林远山他们的命。
“敬礼。”
林远山放下信,挺直腰杆,对着这堆无声的物资,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
赵铁柱和小石头也立刻立正敬礼。
礼毕。
林远山转过身,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
“老赵,小石头。”
“换装!吃饭!补充弹药!”
林远山抓起一把黄澄澄的子弹,那是7.92毫米的毛瑟弹,正是98K的口粮。
“北村想把我们赶进死胡同。”
林远山将子弹一颗颗压进弹仓,发出令人悦耳的咔嚓声。
“但他没想到,他把我们赶进了一座……军火库。”
“从明天起,这鹰嘴崖,就是我们的猎场。”
“我们要让这帮‘猎犬’,变成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