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月,大寒次日。
鹰嘴崖半山腰的“熊洞”深处,弥漫着一股久违的、令人迷醉的香气。
那是牛肉罐头加热后散发出的油脂香,混合着新棉衣特有的干爽味道,对于这三个在冰天雪地里像野人一样挣扎了半个多月的汉子来说,这就是天堂的气息。
“吸溜……”
小石头捧着一个空罐头盒子,往里倒了点雪水涮了涮,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连最后一滴油花都没放过。他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濒死的灰败气已经褪去,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
“饱了?”赵铁柱靠在一箱子手榴弹上,手里拿着根牙签(木刺)剔牙,一脸的满足,“要是没饱,那还有。这回管够。”
旁边,三个空罐头盒整整齐齐地码放着。
林远山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灰布棉军装,那件满是血污和破洞的旧大衣被他盖在了弹药箱上。他盘腿坐在一块岩石上,手里拿着一块油布,正在细细地擦拭着他的98K。
这一次,他擦得很慢,很享受。
旁边放着整整五盒、二百五十发7.92毫米毛瑟尖头弹。
这种“富裕”的感觉,让林远山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几个小时前,他还在为最后十二发子弹精打细算,把每一颗都当成命根子;现在,他拥有了足以打一场小型战役的弹药量。
“这感觉……真他娘的不真实。”赵铁柱拍了拍身下的箱子,“林子,你说咱们是不是在做梦?这深山老林里,居然藏着这么多好东西。”
“不是梦。是命。”林远山把一颗子弹压进弹仓,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是那个叫张大彪的连长,用命给咱们留下的。”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
这里虽然叫“熊洞”,但其实是一个位于悬崖中段的凹陷平台,外面有茂密的枯藤和灌木遮挡,极其隐蔽。从这里望出去,视野开阔,可以将下方的山谷一览无余。
风雪停了。
山谷里,白色的雪地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那是日军。
北村的“猎犬”部队并没有因为昨晚失去了踪迹而放弃。相反,他们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蚂蚁,正在对“703区域”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他们来了。”林远山举起刚换的新望远镜(仓库里找到的),冷冷地说道。
赵铁柱和小石头立刻抓起枪,凑了过来。
“乖乖,这得有一个中队吧?”赵铁柱咋舌,“北村这是下了血本啊。”
镜头里,日军分成了数十个战斗小组,带着狼狗,拿着探雷器,正在逐步缩小包围圈。而在更远处的外围,几辆卡车正在卸载物资,看样子是准备建立封锁线。
“他们以为我们还在下面跑。”林远山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他们想把我们逼到鹰嘴崖的死角,然后瓮中捉鳖。”
“可惜,鳖已经爬到了他们头顶上。”小石头嘿嘿一笑,拉动了手中那杆三八大盖的枪栓——现在他的子弹袋也是鼓鼓囊囊的。
“别轻敌。”林远山提醒道,“北村是个老狐狸。他既然把我们赶到这儿,肯定有后手。这鹰嘴崖虽然易守难攻,但也是个死地。一旦被发现,只需两门山炮,就能把我们轰成渣。”
“那咱们怎么办?打吗?”
“打。”林远山眼中寒光一闪,“但不是乱打。我们要利用这里的地形和物资,给这帮‘猎犬’上一课。”
他指了指洞口的那些手榴弹箱子。
“老赵,你力气大。把这箱手榴弹搬到悬崖边上去。把盖子全打开,引信全拧开。”
“小石头,你在左侧那个突出的岩石后面建立狙击位。那里视野最好,专打鬼子的指挥官和通讯兵。”
“我负责机枪手和掷弹筒。”
林远山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力量。
“以前我们躲,是因为没子弹,没吃的。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
“北村想玩猎杀游戏?好,那咱们就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
山谷下方。
日军特种作战小队的队长田中少尉(他在石林里受了伤,但依然坚持指挥),正脸色阴沉地看着面前这片绝壁。
所有的足迹都在这附近消失了。
“长官,军犬在这一带失去了嗅觉。雪太深,风太大。”一名曹长汇报道。
“他们飞不了。”田中举着望远镜,死死地盯着鹰嘴崖,“根据足迹分析,他们已经筋疲力尽,而且没有补给。这种天气下,他们在雪地里撑不过昨晚。”
“搜!仔细搜!每一个岩缝,每一个树洞都不要放过!”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指着悬崖上方:“长官,你看那里!那条裂缝!”
田中顺着手指看去。在鹰嘴崖的半山腰,有一条极其险峻的“羊道”。
“那是唯一的上山路。”田中冷笑,“这群支那人是被逼急了,想爬上去苟延残喘。”
“第三攀岩小组!上去看看!”
“哈伊!”
五名身穿白色伪装服、背着登山绳和冲锋枪的日军士兵走了出来。他们是受过专业山地训练的“山地蜘蛛”,专门负责攀爬这种绝壁。
五个人动作熟练地将冰镐钉入岩石,像蜘蛛一样,沿着那条险峻的羊道向上攀爬。
……
熊洞上方。
林远山趴在岩石后,透过瞄准镜,看着那五个正在蠕动的白点。
距离:四百米。 角度:负三十度俯角。
“师父,打吗?”小石头的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
“不急。”林远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放近了打。让他们爬到一半,上不去下不来的时候。”
五名日军攀爬得很快。十分钟后,他们已经爬到了距离洞口只有一百米的位置。这里是羊道最险要的一段,脚下是几百米的深渊,没有任何遮挡。
领头的日军停下来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看上方那丛茂密的灌木。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举起冲锋枪想要试探性射击。
“就是现在。”
林远山低喝一声。
“打!”
“砰!”(小石头) “砰!”(林远山)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
领头的日军和最后一名负责断后的日军,脑袋同时爆出一团血花。
在这样陡峭的悬崖上中弹,结果只有一个。
两具尸体像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坠入深渊。
中间剩下的三个日军瞬间慌了。他们卡在半山腰,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手里虽然有冲锋枪,但在这种仰角下根本无法有效射击。
“手榴弹!”林远山喊道。
赵铁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手里抓着两颗手榴弹,一磕引信,延时两秒,然后像扔石头一样,轻轻地抛了下去。
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在日军头顶的岩石上,然后弹跳着炸开。
“轰!轰!”
剧烈的爆炸在悬崖壁上回荡。弹片和碎石横飞。
那三个日军连惨叫都没发出来,就被气浪掀飞,身上的登山绳被炸断,像石头一样砸向了谷底。
“八嘎!!”
山下的田中看呆了。
他原本以为上面只是几个濒死的伤兵,谁能想到,这火力居然这么猛?而且听那枪声……那是满装药的步枪弹!
“迫击炮!给我轰!”田中气急败坏。
两门九十毫米迫击炮迅速架设起来,对着悬崖上方开始校准。
“嗵!嗵!”
两发炮弹呼啸着砸向熊洞。
“隐蔽!”
林远山三人迅速缩回洞里。
“轰!轰!”
炮弹在洞口外的平台上爆炸,碎石乱飞,震得洞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但这个“熊洞”是个天然的防炮洞,洞口小,肚子大,而且岩层极厚,迫击炮根本炸不穿。
“就这点本事?”赵铁柱拍了拍头上的土,咧嘴一笑。
炮击刚停,林远山就又像幽灵一样钻了出来。
他早就计算好了日军炮兵阵地的位置。
距离:八百米。
他趴在岩石上,快速调整表尺。
“老赵,把那箱子香瓜手雷(日式手雷)拿过来。等会儿我打掉他们的炮手,你就往下扔雷。这悬崖高,咱们给他来个‘天女散花’。”
“好嘞!”
林远山深吸一口气,瞄准镜锁定了其中一名正在装填炮弹的日军炮手。
“砰!”
八百米外,那名炮手刚举起炮弹,子弹就击穿了他的胸口。他手一松,炮弹滑落,正好砸在炮管口上,却没滑进去,而是掉在了地上(未引爆,但也吓得周围日军魂飞魄散)。
“砰!”
第二枪,旁边的观察手被爆头。
“狙击手!!八百米外!!”
日军炮兵阵地大乱,纷纷寻找掩体。
就在这时,赵铁柱和小石头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他们不需要瞄准,只需要把手榴弹拉弦,然后用力往山下扔。
居高临下,手榴弹在重力的作用下飞得极远。虽然很难精准炸到人,但几十颗手榴弹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地爆炸,那种声势和心理震慑力是巨大的。
“轰轰轰轰轰——”
山谷里硝烟弥漫,日军被炸得抱头鼠窜。他们怎么也想不通,那几个昨天还要饿死的土八路,怎么突然间变成了拥有无限弹药的火力堡垒?
……
一小时后。
日军的进攻停止了。丢下了十几具尸体,田中带着人撤到了安全距离以外。
他终于意识到,那上面不是绝路,而是一座要塞。
“报告大佐阁下。”田中拿着步话机,声音颤抖,“支那军……占据了鹰嘴崖上的一个隐蔽洞穴。他们……他们似乎拥有充足的弹药和补给。我们的进攻受阻。”
步话机那头,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传来了北村正雄冰冷的声音。
“充足的补给?”
“哈伊。他们的火力很猛,手榴弹像扔石头一样扔。而且……林远山的枪法,没有任何保留,他在压制我们的炮兵。”
北村站在太原的作战室里,看着地图上“703区域”那个不起眼的小点。
他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是129师去年丢失的一个秘密仓库。没想到……居然被这只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北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林桑,你的运气,总是这么好。”
“但是,运气救不了你。物资救不了你。那座悬崖,既是你的堡垒,也是你的坟墓。”
北村的眼神变得阴狠毒辣。
“田中。”
“在。”
“不用进攻了。你也攻不上去。”
“传我的命令。调集两个工兵中队,携带所有的铁丝网和地雷。把鹰嘴崖下面,给我围起来。我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既然他们有吃的,有子弹,那就让他们在那上面待着吧。”
“我不信,他们有水。”
“我不信,他们能一辈子不下来。”
“我要把那里,变成一座真正的‘空中监狱’。”
……
熊洞内。
战斗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三人围坐在罐头箱子旁。
“痛快!”赵铁柱打开一罐午餐肉,大口嚼着,“这辈子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刚才我看那帮鬼子抱头鼠窜的样子,真他娘的解气!”
小石头也兴奋得满脸通红:“师父,刚才那一枪真准!那个炮手直接就倒了!”
林远山却没有笑。
他坐在洞口,擦拭着发烫的枪管,目光穿过弥漫的硝烟,看着山下正在忙碌的日军。
鬼子没有撤退。 相反,更多的人涌了进来。
卡车卸下一卷卷带着倒刺的铁丝网,工兵们开始在射程之外挖掘深壕。机枪碉堡一座接一座地立了起来,正对着鹰嘴崖的出口。
“别高兴得太早。”林远山沉声说道,“北村反应过来了。”
“他知道我们有了补给,攻不上去。所以他改了策略。”
“封锁?”赵铁柱的笑容僵在脸上。
“对。死困。”林远山指着山下,“他们正在建立一道铁壁。这回不是以前那种稀疏的包围圈,而是真正的铜墙铁壁。我们下不去了。”
“下不去就下不去!”赵铁柱发狠道,“反正咱们有吃有喝,有子弹。就在这儿跟他耗!看谁耗得过谁!”
“耗?”林远山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箱子罐头。
“这些东西,够我们吃一个月,两个月。但是水呢?”
熊洞虽然干燥,但并没有水源。之前他们靠的是洞口的积雪。
可现在是隆冬,积雪还有。等到开春呢?雪化了,水从哪儿来?
而且,最可怕的不是物资。
是孤独。
是被困在悬崖之上,与世隔绝,看着下面的敌人一天天加固牢笼,而自己只能坐以待毙的绝望。
“北村想把我们变成标本。”林远山冷冷地说,“钉在这悬崖上的标本。”
“那咋办?”小石头问。
林远山从怀里掏出那张从仓库里找到的地图,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研究着。
“这仓库既然建在这儿,当年张大彪连长肯定想过退路。”
“这里除了那条羊道,一定还有别的出口。”
林远山站起身,举起马灯,走向了溶洞的深处。
“找。”
“这洞里可能有暗河,或者通向后山的裂缝。”
“我们不能做笼子里的鸟。”林远山的声音在幽深的洞穴里回荡。
“我们要……凿穿这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