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2月,鹰嘴崖,熊洞。
死亡的味道,并不总是血腥的。有时候,它是一股甜腻的、发酵般的腐烂气息,那是肺部坏死的前兆;有时候,它是令人心悸的高热,能把人的脑浆煮沸。
小石头躺在几层厚厚的棉被里,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米。他的脸烧得像一块红布,嘴唇却惨白干裂,上面起了一层燎泡。
“咳……咳咳……呼……”
他的呼吸声沉重而浑浊,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传来的“咕噜”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气管里。那是严重的肺啰音。
赵铁柱跪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碗刚化开的雪水,想要喂进去,却洒了一半。
“咽下去啊……石头……咽下去……”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双拿惯了机枪的大手此刻颤抖得像是在筛糠。
小石头没有反应,他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王麻子惨死在铁丝网上的那一幕,不仅击碎了这个少年的心,也在那个极寒的夜晚,彻底摧毁了他原本就因长期饥饿而脆弱不堪的免疫系统。
急火攻心,外加风寒入体。
这是急性肺炎。
在缺医少药的1942年,在零下二十度的绝壁之上,这就等于——判了死刑。
林远山靠在洞口,背对着他们。他手里拿着一块磨刀石,机械地磨着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猎刀。
沙——沙——沙——
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山洞里回荡。
林远山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看到小石头那张因为窒息而渐渐发紫的脸。那张脸让他想起了妹妹小雪,想起了被冻僵的陈虎,想起了为了掩护他们而死的王麻子。
“林子。”
赵铁柱放下了碗,声音嘶哑得像是个垂死的老人。
“药。”
一个字,重若千钧。
林远山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我们有几百盒牛肉罐头,有几千发子弹,有数不清的手榴弹。”赵铁柱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远山,“可这些东西救不了他的命。他需要磺胺。需要阿司匹林。”
“我知道。”林远山低声说。
“你知道个屁!”赵铁柱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林远山的衣领,将他按在冰冷的岩壁上,“他在发烧!他在憋死!再过几个小时,就算神仙来了也没用!你是队长,你想想办法啊!”
林远山没有反抗,任由赵铁柱摇晃着自己。他看着老战友那张扭曲的脸,那是绝望到了极致的疯狂。
“办法只有一个。”林远山平静地说。
他推开赵铁柱的手,走到悬崖边,探头向下看去。
山下,探照灯的光柱交错纵横,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光网。碉堡群的射击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而在第二道封锁线后面,隐约可以看到几顶白色的帐篷,那是日军的前线医疗站和指挥所。
那里有药。
“我去。”赵铁柱顺着林远山的目光看去,立刻明白了,“我身板结实,耐打。我下去抢。”
“你不行。”林远山摇头,“你块头太大,脚步太重。还没摸到帐篷边,就被狼狗发现了。”
“那也得去!总比在这儿看着石头死强!”赵铁柱抓起冲锋枪就要往腰上缠绳子。
“放下。”
林远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是潜入,不是突击。你去,是送死。不仅救不了石头,还会把我们也搭进去。”
林远山脱掉了身上那件厚重的棉大衣,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紧身衣。他紧了紧腰带,将那把磨得锋利的猎刀插进靴筒,又检查了一下背上的98K。
“我去。”
“林子!”赵铁柱急了,“你是神枪手,你是咱们的魂!这种玩命的活儿……”
“正因为我是神枪手。”林远山打断了他,他走到小石头身边,伸手摸了摸少年滚烫的额头。
小石头似乎感觉到了那只粗糙大手的凉意,下意识地蹭了蹭,嘴里喃喃着:“师父……别扔下我……”
林远山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俯下身,在小石头耳边轻声说道:“师父不走。师父去给你找糖吃。”
他站起身,目光如刀锋般锐利。
“老赵,守好洞口。如果天亮我还没回来……”
林远山顿了顿,看了一眼角落里那箱炸药。
“如果我没回来,石头也撑不住了……你就带着他和这洞里的一切,体面地走。别让鬼子糟蹋了。”
赵铁柱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狠狠地点了点头,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
“保重。”
……
深夜,丑时三刻。
这是人睡得最死的时候,也是也是鬼神出没的时刻。
林远山像一只壁虎,贴着鹰嘴崖那垂直的岩壁,一点点向下挪动。
他没有用绳子。
绳子目标太大,一旦被探照灯扫到,就是一条通往死亡的直线。他用的是手和脚,抠住岩石的缝隙,踩着冰棱的凸起。
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单薄的衣衫,手指很快就冻得失去了知觉。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下到五十米的时候,一束探照灯光扫了过来。
林远山瞬间静止,身体紧贴在岩壁的一处凹陷里。强光擦着他的后背掠过,甚至能感觉到光柱带来的那一丝微弱的热量。
“汪汪汪!”
山下的狼狗叫了几声,似乎闻到了生人的气味。
“八嘎!安静!”日军哨兵呵斥着狗,裹紧了大衣,并没有太在意。这几天风大,狗经常对着空气乱叫。
林远山屏住呼吸,等光柱移开,继续向下。
终于,他的脚踩到了实地。
这里是鹰嘴崖的底部,距离日军的第一道封锁沟只有不到二十米。
林远山趴在雪窝里,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前面是铁丝网,通了高压电。王麻子就是死在这上面的。
林远山看着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铁丝,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绕开王麻子牺牲的那段区域(那里肯定加强了戒备),向侧翼匍匐前进。
他选择的突破口,是日军的排污沟。
那是为了排放生活污水和融雪水而挖的一条浅沟,穿过铁丝网,直通后方的帐篷区。虽然脏,虽然臭,但那里没有地雷,也没有通电。
林远山像一条真正的蛇,在冰冷的污泥中蠕动。腥臭的污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穿过铁丝网。 避开巡逻队。 绕过探照灯的死角。
二十分钟后,他摸到了那几顶白色帐篷的后面。
帐篷上印着红十字。那是医疗站。
门口站着两个哨兵,正在跺脚取暖。
林远山没有惊动他们。他拔出靴筒里的猎刀,悄无声息地划开了帐篷的后壁。
“嘶——”
帆布裂开一条缝。一股暖气混合着酒精和药味扑面而来。
林远山钻了进去。
帐篷里亮着昏暗的灯。几个日军伤兵躺在行军床上呻吟,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趴着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军医。
桌子上,摆着几个药瓶。
林远山一眼就认出了那种药瓶——上面写着日文的“磺胺”。那是他救命的目标。
他像幽灵一样滑过去,伸手抓向药瓶。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玻璃瓶的一瞬间。
那个趴着的军医,突然动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如同恶狼般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零点一秒。
军医张大了嘴,想要尖叫。
“噗!”
林远山的左手闪电般捂住了他的嘴,右手的猎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动作精准、狠辣,没有任何多余的犹豫。
军医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眼神中的惊恐迅速涣散。
林远山轻轻将尸体放下,甚至扶住了倒下的椅子,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迅速将桌上的三瓶磺胺、一盒阿司匹林,还有几卷绷带全部塞进怀里。
转身,撤退。
然而,就在他钻出帐篷的一瞬间。
“谁?!”
一个刚去解手回来的日军哨兵,正好撞见了他。
林远山暗叫一声不好。
那个哨兵愣了一下,随即举起了枪。
“砰!”
枪响了。
不是林远山开的枪(他为了隐蔽没拿枪),是哨兵开的。
子弹擦着林远山的耳朵飞过,打在帐篷的支架上。
“敌袭!!!”
凄厉的喊叫声瞬间炸响了整个营地。
警报声大作,探照灯疯狂乱扫,无数脚步声向这边涌来。
暴露了。
林远山不再隐藏。他像一头被围捕的豹子,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
他没有往回跑(排污沟太慢了),而是直接冲向了封锁沟的侧面。
“抓住他!!”
“哒哒哒哒哒——”
机枪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扫射,在雪地上打出一排排弹孔。
林远山在雪地里呈S形狂奔,利用帐篷和物资堆做掩护。
前方是铁丝网。
没有时间剪断了。
林远山看准一根木桩,猛地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他在空中蜷缩身体,像个球一样,险之又险地越过了第一道铁丝网。
但落地时,他的脚踝被第二道铁丝网的倒刺挂住了。
“滋啦!”
电流瞬间穿过身体,让他半个身子都麻痹了。
“他在那儿!开火!”
十几支步枪同时开火。
“噗!”
一颗子弹击穿了林远山的小腿。
剧痛让他的大脑瞬间清醒。他顾不上腿伤,猛地一扯,硬生生扯断了一块皮肉,摆脱了铁丝网的纠缠。
他滚进封锁沟,这是唯一的死角。
“扔手雷!炸死他!”
几颗手雷飞了过来。
林远山在手雷落地的瞬间,拼命向反方向扑倒。
“轰!轰!”
气浪把他掀翻在地,但他借助爆炸的烟雾,爬出了封锁沟,冲进了黑暗的岩壁阴影里。
“追!别让他跑了!”
日军的狼狗狂吠着冲了上来。
林远山拖着一条伤腿,开始攀爬悬崖。
这是生与死的竞速。
他在爬,下面在射击。子弹打在他身边的岩石上,火星四溅,碎石崩在他脸上。
“林子!!”
悬崖上方,赵铁柱听到了枪声,看到了下面的混乱。
“掩护!给我打!!”
赵铁柱和小石头(被枪声惊醒,强撑着爬起来)趴在洞口,疯狂地向下面倾泻火力。
手榴弹像雨点一样砸下去,在悬崖底部炸开一道火墙,暂时阻挡了日军的追击。
林远山咬着牙,十指扣进岩缝里,鲜血染红了冰面。
腿上的伤口在流血,体能在飞速流逝。
但他怀里的药瓶,被他护得死死的。
那是小石头的命。
一百米……五十米……十米……
一只大手从上面伸了下来,一把抓住了林远山的手腕。
是赵铁柱。
“抓住了!起!”
赵铁柱一声怒吼,像拔萝卜一样,把林远山拽进了熊洞。
“呼……呼……”
林远山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的衣服破烂不堪,身上全是血和泥,小腿上的弹孔还在汩汩冒血。
但他笑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几个带着体温的玻璃瓶。
“药……”
“拿到了。”
……
黎明时分。
小石头吃下了磺胺药,又被灌了一碗姜汤(仓库里找到的干姜片)。
高烧终于开始退了。那吓人的肺啰音也稍微平缓了一些。
赵铁柱给林远山包扎好小腿的伤口。幸好只是贯通伤,没伤到骨头,但在这种环境下,依然需要休养很久。
“你个疯子。”赵铁柱看着林远山,眼圈红红的,“为了几片药,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值了。”林远山看着熟睡的小石头,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温柔。
“只要他活着,咱们神枪小队的根就在。”
赵铁柱叹了口气,走到洞口。
外面的天亮了。
北村的封锁线依然森严,而且经过昨晚的闹腾,日军的防御更加严密了。所有的探照灯都换了位置,机枪阵地也增加了。
“林子,虽然拿到了药,石头能救回来。但是……”
赵铁柱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鬼子,声音沉重。
“咱们这回是彻底把马蜂窝捅了。你的腿伤了,石头病了。咱们被困死在这儿了。”
“还有子弹……昨晚为了掩护你,咱们把手榴弹扔了一半,子弹也打了不少。”
“再这么耗下去,不用鬼子攻上来,咱们自己就得困死。”
林远山靠在岩壁上,感受着腿部传来的阵阵剧痛。
他知道赵铁柱说得对。
这一次冒险,虽然救了小石头,但也让他们陷入了更大的绝境。
北村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
“会有办法的。”林远山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张从鬼子通讯兵身上缴获的地图,以及那个神秘的“703区域”。
“这鹰嘴崖,既然是八路军的秘密仓库,就不可能是一条死路。”
“一定还有出口。”
“等石头烧退了,我们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洞口突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是……风的声音。
但不是普通的风声。
是一种从山体内部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仿佛大地在呼吸的呜咽声。
林远山猛地睁开眼。
他看向溶洞的最深处,那个堆满杂物和乱石的角落。
以前他们以为那是死角。
但此刻,随着外面风向的改变,那一堆乱石缝隙里,竟然飘出了一缕极其细微的、带着硫磺味的热气。
“老赵。”林远山的声音有些颤抖。
“扶我过去。”
“那后面……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