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甜杏蹲在火灶旁,膝盖上打了三层补丁的麻布裤被柴火烘得发暖,可那股暖意顺着布料往上爬,刚到心口就被一股透骨的凉意压了回去。她垂着眼,目光发直地盯着灶台上那只豁了口的瓦罐,罐里的麦粥 “咕嘟咕嘟” 地翻滚着,稀得能清晰照见罐底的纹路,偶尔有几粒碎麦浮上来,又很快沉下去,像极了她这阵子悬在半空的心。
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轻轻晃,几缕夏日的阳光从茅草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于甜杏抬手,指尖刚碰到光斑,那光亮就随着茅草的晃动移开了,就像她想抓却抓不住的日子。她想起上个月夫君陈大江临走前的模样,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褐,把最后半袋粟米塞进她手里,粗声说:“我跟着三爷去雍州,最多两个月就回来,你在家好好照看阿母和孩子们,别省着吃。”
可谁能想到,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半个月前,同村跟着去的部曲家的小子逃了回来,浑身是伤,带回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在陈家:路上遇到了盗匪和流民,陈大江、陈大河兄弟俩为了护着陈三爷,被乱刀砍死,连尸首都没能抢回来。
婆婆陈李氏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窝一天比一天深陷,原本还算精神的人,短短十几天就瘦得脱了形。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唯一的指望就是陈家能给点抚恤金,可左等右等,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如今家里只剩最后半升麦,还是之前于甜杏回娘家时,父亲于大柱硬塞给她的,再不想办法,一家子怕是要饿死。
“阿母,外面五太爷家的秋管事来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怯意的声音突然响起,厨房门口的光线 “唰” 地被挡住大半。于甜杏猛地回神,抬头就看见大女儿陈香荷挎着空荡荡的柴火篮站在门口,小脸上沾着几块灰印,辫梢还挂着两根枯草,眼神却透着掩不住的紧张,“三叔父已经在堂屋陪着了,让你和二婶也过去。”
于甜杏的心 “咯噔” 一下,沉得像灌了铅。秋管事是五太爷跟前最得力的人,平日里除了春秋两季收租,从不来他们这佃农、部曲的住处。五太爷是陈家三爷的父亲,也是如今陈家坞堡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之一,当初大江和大河跟着三爷去雍州,就是五太爷吩咐的。如今秋管事突然上门,是来给抚恤金的?还是…… 她不敢往下想,只觉得手心冒出一层冷汗。
“好,你看着麦粥,火别太旺,等粥好了先端进去给阿婆喝,记得多搅搅,别糊了底。” 于甜杏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又伸手替香荷擦了擦脸上的灰。香荷今年十一岁,之前整天笑呵呵的,可自从父亲没了消息,她就像突然长大了,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拾柴火,回来还帮着照看弟弟们,连一句哭闹都没有。
“阿母,你又哭了?是不是又想阿耶了?” 香荷仰着头,小手轻轻拉了拉于甜杏的衣角,眼神里满是担忧。于甜杏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眶早就湿了,她赶紧用袖口擦了擦,强挤出一个笑:“没有,阿母就是被灶烟熏着眼睛了,你乖乖在这儿看着火,阿母去去就回。”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出厨房。院子里的石榴树开得正艳,火红的花瓣落了一地,可于甜杏没心思看,只觉得脚下的路沉甸甸的。二房的赵小草已经在堂屋门口等着了,她比于甜杏小七岁,是陈母从灾民手中买的,从小做童养媳养着,到年龄嫁给陈大河后一直过得安稳,如今丈夫没了,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眶红肿着,看见于甜杏过来,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是轻轻攥住了她的手。
两人相跟着走进堂屋,刚进门就看见秋管事正跪坐在筵上,一身青色的绸缎衣裳,腰间系着玉带,眼神倨傲地扫过屋里的陈设。陈大湖,也就是陈有粮的小儿子,正陪坐在一旁,他今年十六岁,还没完全长开,身形单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脸上满是局促,看见于甜杏和赵小草进来,只是讷讷地喊了声 “大嫂”“二嫂”。
堂屋里静得可怕,于甜杏和赵小草不敢坐,就站在一旁,低着头,等着秋管事开口。过了好一会儿,秋管事才慢悠悠地放下手,目光落在于甜杏身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大江家的,你婆婆病了,三郎年纪也小,有些事我就直说了。你家租种我家太爷的那十三亩田,夏末收了麦子就不租给你们家了,今天来,就是提前告知你们一声,好让你们有个准备。”
“什么?” 这话像一道炸雷,于甜杏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秋管事,“秋管事,这怎么可以!我们家从我阿耶那辈就开始租种五太爷家的田了,三十多年了,从来没欠过租子,怎么突然就不租了?现在不租给我们,我们一家老小吃什么?孩子们还小,婆婆又卧病在床,这让我们怎么活啊!”
她的声音忍不住发颤,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那十三亩田是家里唯一的依靠,虽然每年要交六成的租子,但剩下的粮食勉强够一家子糊口。如今田没了,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孺,在这世道根本没有活路。
陈大湖也急了,猛地站起身,拦在秋管事面前,涨红了脸说:“秋管事,您再通融通融,我大哥和二哥都是为了护着三爷才死的,您怎么能说不租就不租啊!我们家不能没有这田!”
秋管事却不耐烦地皱起眉,一把推开陈大湖,陈大湖身形单薄,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你们怎么活,那是你们家自己的事,跟我可没关系。” 秋管事站起身,理了理绸缎衣裳,语气里满是不屑,“我只是奉命来告知你们,五太爷的意思,谁也改不了。你们要是识相,就赶紧把田里的粮食收回来,别等夏末了还赖着,到时候可就不好看了。”
说完,他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堂屋,连看都没看于甜杏和陈大湖一眼。院子里传来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堂屋里却静得让人窒息。陈大湖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于甜杏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阵阵发黑,若不是赵小草扶着她,她早就瘫倒在地了。
“大嫂,这可怎么办啊?没了田,我们一家怎么活啊?” 赵小草的声音带着哭腔……
于甜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悲痛,对赵小草说:“先别慌,我们去看看阿母,这事得跟她说说,也好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小草点了点头,两人搀扶着,慢慢走向陈李氏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