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第九天,第一批轴承坯子终于铸好了。陆星砚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手套上沾着黑色的炭灰,他小心翼翼地把刚冷却的坯子从砂模里取出来,放在铁砧上,用小铁锤轻轻敲掉表面的砂粒,砂粒簌簌落在地上,露出银灰色的外壳,质地细密,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他拿出卡尺,仔细量着坯子的尺寸,卡尺的尖角紧紧贴在坯子边缘,眼睛盯着刻度,笑着喊:“成了!尺寸刚好,没气孔,硬度也够,赵大爷的配比真准!”
大家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李磊迫不及待地拿起坯子,用砂纸轻轻打磨着边缘的毛刺,砂纸摩擦金属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来镗孔!”他抱着坯子走到镗床旁,把坯子固定好,调整好镗刀的位置,握紧镗刀的手柄深吸一口气,眼神专注。他按照陆星砚教的方法,慢慢往下送刀,每镗半毫米就停下来,用卡尺仔细测量,确保尺寸精准。第一刀下去,内孔尺寸分毫不差,他脸上露出笑容,手上的力道也稳了些,动作比之前熟练了不少。可就在镗第二个坯子时,镗刀突然打滑,“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坯子边缘被刮出一道深痕,内孔瞬间大了一毫米,超出了误差范围。
李磊的脸瞬间惨白,像被霜打了的叶子,他猛地松开镗刀,手抖着拿起坯子,看着那道刺眼的深痕,声音带着哭腔:“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手滑了一下……”说着,眼圈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掉下来,“都怪我没握紧,这坯子废了,咱们的材料本来就刚够做六个,现在少了一个,肯定赶不上工期了……”他紧紧攥着坯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懊恼地直跺脚,恨自己太毛躁。
凌薇走过去,轻轻拿过坯子,用手指抚摸着那道深痕,心里一沉,像被一块石头砸了一下。这批球墨铸铁料本来就紧张,赵大爷翻出来的边角料刚够做六个轴承,现在废了一个,再找材料肯定来不及——林舟明天就要来取货,去县城买料一来一回得两天,路上要是再遇到点天气问题,根本赶不上。要是跟林舟说延期,不仅会耽误他饭馆的准备工作,还会让“邻里坊”的名声受损,刚积累的口碑可能就毁了。可看着李磊自责的样子,她又不忍心责备,只能强压下心里的焦虑,安慰道:“别急,先想想办法。谁都有出错的时候,我第一次修电机的时候,还把绕组接反了呢,咱们先看看能不能修补,别慌。”
陆星砚蹲在镗床旁,检查了一下镗刀,发现镗刀的刀刃有点钝了,边缘还有点卷口,他又摸了摸坯子上的痕迹,站起身说:“可以试试补焊,用球墨铸铁焊条把缺口补上,打磨平整后再重新镗孔,应该能恢复尺寸。就是焊条不好找,咱们作坊里只有普通的低碳钢焊条,焊不了球墨铸铁,县城的五金铺才有卖这种专用焊条。”
“我去买!”李磊突然抬起头,抹了把眼泪,眼神坚定,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现在就去,骑三轮车快,从村里到县城也就一个时辰,我赶在天黑前肯定能回来,不会耽误事的!”没等凌薇说话,他已经抓起墙角的雨衣,披在身上,快步往门外跑,三轮车“吱呀”一声驶出院子,车轮碾过地上的砂粒,溅起一串泥点。
可天公不作美,没过多久,天空就乌云密布,狂风刮了起来,院子里的槐树叶被吹得“哗哗”响,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作坊的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鼓。凌薇站在院门口,扶着门框望着李磊消失的方向,雨丝打湿了她的发梢,心里七上八下:“这么大的雨,土路肯定滑,坑坑洼洼的,他骑三轮车太危险了,会不会出事?”
“别担心,李磊这孩子机灵,从小在村里跑惯了,知道哪里路不好走,会躲雨的。”赵大爷拄着拐杖走进来,身上的褂子沾了点雨水,手里拎着个铁皮盒子,盒子上锈迹斑斑,还挂着一把小铜锁,“我刚才回家里翻了翻,找出点以前的旧焊条,不知道还能用不。是当年修拖拉机剩下的,也是球墨铸铁的,就是放得久了,至少有五六年了,里面可能受潮了,得烘一烘去除潮气才能用。”
凌薇赶紧打开盒子,铜锁已经锈得不好开了,她用螺丝刀撬了半天才撬开。里面躺着三根锈迹斑斑的焊条,包装纸都已经泛黄,有些地方还破了,露出里面的焊芯。她拿起一根,用砂纸轻轻打磨掉表面的锈迹,焊芯泛着金属光泽,看着还能用。她眼里露出希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太好了!有这个就能应急!赵大爷,您真是帮了大忙了,不然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嫂这时端来一壶热茶,茶壶是粗陶的,外面包着布套,防止烫手,她又拿来几块干炭,放进旁边的小炉子里:“我去把炭火烧旺,烘焊条得用慢火,不能用急火,不然会把焊芯烤坏。等李磊回来,不管买没买到新的,咱们都能动手补焊,双保险。”张婶也跟着忙活起来,把补焊要用的焊枪、铁锤、砂纸都摆整齐,还找出几块干净的破布,擦了擦焊枪上的灰尘和油污,又端来一盆清水,放在旁边备用。
雨越下越大,像是瓢泼一样,院子里积起了深深的水洼,倒映着作坊里的灯光,波光粼粼。凌薇时不时往门口望,心里的担忧越来越重,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天色,嘴里念叨着:“怎么还没回来?不会真出事了吧?”陆星砚站在她身边,递给她一件干褂子:“别站在门口了,雨大,小心着凉。李磊肯定没事,说不定是路上躲雨了,再等等。”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也有些着急,时不时往门外瞥一眼。
眼看天渐渐擦黑,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夹杂着几声闷雷,滚过天际。凌薇的心揪得更紧了,正要提伞去村口等,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三轮车“吱呀吱呀”的声响,还伴着粗重的喘息声。
“是李磊!”陆星砚眼尖,率先冲了出去。凌薇和赵大爷等人也紧随其后,只见李磊推着三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水走进来,雨衣早已被风吹得掀起,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往下滴着泥水,裤腿磨破了一大块,膝盖处渗着暗红的血渍,三轮车的一个车轮还瘪了下去。
“李磊!你怎么样?”凌薇赶紧上前扶住他,语气里满是心疼。李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沾满泥点的白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焊条……买到了……没湿……”
原来,李磊骑到半路,三轮车碾过一个水坑时爆了胎,他只能推着车在泥里艰难前行,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县城。五金铺老板本已收拾好东西要关门,听他说清邻里坊的急事,又看他浑身是泥的模样,特意翻出仅剩的一盒球墨铸铁焊条卖给了他。回来时雨太大,他怕焊条受潮,就把油纸包揣在怀里,用身体护着。
王嫂赶紧扶着李磊进屋,拿来干净的粗布衣裳让他换上,又端来一碗滚烫的姜汤:“快喝了暖暖身子,别感冒了。”张婶则找出草木灰和布条,蹲下身帮他处理膝盖上的伤口,边包扎边念叨:“这孩子,也不知道慢点,要是摔得重了可怎么好。”李磊喝着姜汤,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眼眶又红了:“都怪我,要是我不毛躁,就不会废了坯子,也不用让大家跟着担心了。”
“傻孩子,说啥呢。”赵大爷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做手艺哪有不犯错的?重要的是知错能改,下次仔细点就好。现在焊条买到了,旧的也烘好了,咱们赶紧动手补焊,别耽误了工期。”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赵大爷经验丰富,主动接过焊枪,凌薇举着油灯照亮,确保焊口能看得清清楚楚;陆星砚则稳稳扶着废坯子,调整好角度,让赵大爷操作更方便;李磊换好衣裳,也不肯闲着,拿着砂纸打磨其他完好的坯子,动作比之前更细致,每一下都格外用力;王嫂和张婶守在炭火边,时不时添些柴火,保证焊枪的温度稳定,还煮着热水,随时给大家递上。
焊枪的火苗“噗”地窜起,橘红色的光映亮了作坊的角落,焊条融化的铁水缓缓填补着坯子上的深痕,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淡淡的白烟。赵大爷眯着眼,手腕稳得纹丝不动,边焊边讲解:“球墨铸铁补焊得慢,得让铁水慢慢渗透,不然焊口不结实,受力就会裂。凌薇你记着,焊完不能直接放着,得用石棉布包起来,让它自然冷却,不能用冷水浇,这跟蒸馒头一个道理,急不得。”
凌薇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焊枪下的坯子,把每一个步骤都记在心里,手里的油灯举得稳稳的,胳膊酸了也不肯动一下。陆星砚看在眼里,悄悄往她身边挪了挪,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偶尔飘过来的火星,生怕烫到她。
补焊用了近一个时辰,等焊口冷却后,陆星砚用砂纸仔细打磨着补过的地方,磨掉多余的焊渣,再用卡尺反复测量尺寸:“成了!尺寸刚好,误差不到半毫米,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大家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李磊凑过来,看着打磨光滑的坯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多亏了赵大爷和大家,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赵大爷笑着摆手:“咱们邻里坊就是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快,趁着天还没全黑,赶紧把镗孔的活做完,明天一早再组装电机。”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作坊里的灯光一直亮着。凌薇负责核对每一个零件的尺寸,确保没有半点差错;陆星砚和李磊轮流镗孔,每镗一下都停下来测量,生怕再出意外;赵大爷在旁边时不时指点几句,纠正他们的小偏差;王嫂和张婶则端来热腾腾的窝头和咸菜,让大家边吃边干,补充体力。
直到深夜,所有的轴承才全部做好,两台抽水泵电机也组装完毕。凌薇拿起一个轴承,装进电机的转轴里,轻轻转动,没有半点杂音,严丝合缝。她把电机接通电源,试了试性能,水泵的叶轮飞速转动,力道十足。“成了!全部合格!”凌薇兴奋地喊出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众人看着锃亮的电机和轴承,脸上都洋溢着成就感。李磊抱着电机,笑得合不拢嘴:“太好了!林老板肯定会满意的!”陆星砚看着凌薇,眼里满是温柔:“辛苦你了,一直盯着尺寸,没合过眼。”凌薇摇摇头,看着眼前的伙伴们,心里暖烘烘的:“不辛苦,这是咱们一起努力的成果。没有大家,我一个人也做不成。”
第二天一早,林舟准时赶来取货。他打开木箱,看到崭新的电机和轴承,拿起一个轴承仔细检查,又把电机接通电源试了试,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太绝了!这手艺比县城的专业厂家做得还好!没想到你们真能按时做好,还做得这么精致!”他当场拿出钱,还多塞了五块:“这是额外的辛苦费,看你们肯定熬了夜,买点东西补补。”
凌薇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转头就把钱分给了大家。李磊拿着钱,心里格外踏实,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更认真地学手艺,再也不毛躁了。林舟走的时候,特意说:“邻县农产品交流会的时候,我会把你们邻里坊推荐给其他老板,到时候肯定有不少人来订货!”
看着林舟的自行车消失在村口的小路尽头,众人都笑了。阳光洒在作坊的木牌上,“邻里坊”三个大字显得格外耀眼。凌薇站在院子里,看着身边说说笑笑的伙伴们,心里清楚,邻里坊能走到今天,靠的不只是精湛的手艺,更是这份邻里间的齐心与暖意。这份情谊,就像炉子里的炭火,越烧越旺,照亮了每个人的日子,也让“邻里坊”的名声,在周边村镇慢慢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