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倏然想起她身上种种异处:
林间不染尘埃的晕厥,避雨的微光,无师自通的厨艺笔墨,解了碧茶与情缠的玄奇,以及此刻……这绝非人间应有的歌声。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怀中这轮纤尘不染的明月,恐怕……真是从天上来的。
不是比喻,不是赞叹。
而是她或许,本就不属于这凡尘浊世。
这个认知本该让他惊骇,让他惶恐。
可此刻,听着她无意识的哼唱,感受着心底旧伤被轻柔抚平的暖意,李莲花心中竟生不出半分疏离或畏惧。
只有一种沉静的了悟,与更深切的怜惜。
他收紧手臂,将怀里轻盈的身躯更密实地拥住,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发间传来极淡的、似莲非莲的清冽香气。
若她真是天上明月,偶然坠入凡间,落进了他的莲花楼里。
那他……便做拥住明月的那片夜空,做承接露水的那片荷叶。
不求长久,只求在她停留的这段时光里,为她挡去所有风雨,护她周全,许她安宁。
歌谣声渐渐低缓,终至无声。
杨婵似乎唱得倦了,在他怀里蹭了蹭,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是睡着了。
李莲花久久未动。
他低头凝视她恬静的睡颜,指尖极轻地拂过她的眉梢,仿佛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这歌声能抚平他旧伤,滋养他内力。
若她真是天上仙,为何独独落入他的莲花楼?为何独独在他怀中安睡,为他哼唱歌谣?
答案或许早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轮明月此刻正在他怀中,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修补着他千疮百孔的世界。
这份馈赠太过珍贵,珍贵到让他觉得,任何关于“为何”的追问,都像是对这份心意的轻慢与辜负。
许久,他才极轻地、自语般地低叹:
“罢了。”
“是仙是凡,是劫是缘……既然来了,便是我的婵儿。”
烛火“噼啪”轻响,窗外月色正明。
莲花楼静静停泊在夜色里,像浩渺人海中一座温暖的孤岛。
而岛中央,曾孑然一身的旅人,似乎接住了他生命里那轮,本不可企及的明月。
次日,天光还未大亮,莲花楼内已有了动静。
李莲花先醒,刚一动,怀里的人儿便无意识地跟着蹭了蹭,手臂将他搂得更紧些。
他低头看着杨婵恬静的睡颜,心头一片温软,竟舍不得立刻起身。
直到窗外传来早起的鸟鸣,狐狸精也在床边转了两圈,用湿漉漉的鼻子轻拱他的手,他才小心翼翼地将手臂从她颈下抽出,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刚披上外衫,身后便传来窸窣声和一声软糯含糊的轻唤:“夫君……”
李莲花回头,见杨婵已揉着眼睛坐起身,乌发微乱地披散在肩头,素白中衣领口松垮,露出一截细腻如玉的脖颈和锁骨。
晨光朦胧中,她睡眼惺忪地望着他,像只迷蒙的小兽。
“吵醒你了?”他走回榻边,温声道,“还早,再睡会儿?”
杨婵摇摇头,很自然地朝他伸出双臂,是要抱的姿势。
李莲花失笑,俯身将她连人带薄被一起抱了起来。
杨婵顺势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依赖地蹭了蹭,残留的睡意让她格外温顺。
两人就这般静静相拥了片刻,直到狐狸精不耐烦地用爪子扒拉李莲花的裤脚,发出催促的呜咽。
“饿了?”李莲花拍拍杨婵的背,“那起身吧,该做早膳了。”
杨婵点点头,从他怀里滑下来,赤足站在木地板上。
李莲花很自然地拿过她那件月白外衫,为她披上,又低头,仔细地将衣带一根根系好,动作熟练得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系到腰间时,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柔软的腰侧。
杨婵怕痒似的微微一颤,却没躲,只抬起眼,清凌凌的眸子望着他。
忽然也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方才因拥抱而微皱的衣襟,又踮起脚,将他稍显松散的发带解开,重新束好。
她的动作生涩却认真,指尖偶尔擦过他的下颌与颈侧,带来细微的酥麻。
李莲花怔住了,任由她摆弄,心口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奇异的暖流。
短短几日,这般亲密自然的举动,竟像是早已融入日常的本能。
没有言语,却默契得仿佛他们本该如此。
一同净面漱口后,两人来到小厨房。
李莲花熟门熟路地舀米、生火。
杨婵则挽起袖子,露出新藕般嫩白的一截小臂,开始清洗青菜,准备配料。
“今日想吃什么?”李莲花将淘好的米下锅,转头问她。
杨婵偏头想了想,指向一旁昨日剩下的半截嫩藕和几朵香菇,又比划了一下。
“好,便做这个。”李莲花了然,将食材递给她,自己则退到一旁,负责看火和递送东西。
他很有自知之明。
若论厨艺,他那点仅能果腹、味道寡淡的手艺,在杨婵那仿佛与生俱来的灵巧与对滋味的精准把握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往日味觉丧失,他做的东西自己尝不出好坏,倒是辛苦狐狸精,每每吃了都蔫蔫的,如今想来,委实对不住它。
灶火噼啪,粥香渐起。
杨婵执勺立于灶前,侧脸沉静专注。
她动作行云流水,切丝、焯水、调味、勾芡,明明是最寻常的步骤,由她做来却别有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
偶尔需要什么,只一个眼神,李莲花便已将她要的盐罐或油瓶递到手边。
无需多言,一切自然而然。
看着她在烟火气中依旧清逸专注的侧影,李莲花心口那处柔软被轻轻触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他放下手中的柴火,走了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身,将下巴虚虚搁在她肩头。
杨婵动作微顿,随即放松下来,甚至微微偏过头,柔软的脸颊蹭了蹭他的侧脸。
她没说话,只是就着这个姿势,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唇角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李莲花闭上眼,嗅着她发间清冽的淡香与锅中食物的暖香交织的气息,只觉得连日来漂泊不定的心,在这一刻找到了安宁的归处。
怀里的人儿忽然轻轻动了一下,抬起头,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的吻。
李莲花睁开眼,对上她回望的、盛满依赖与欢喜的眸子。
他也笑了,那笑容褪去了往日的疏离与倦意,是从心底泛起的温柔。
“夫君抱着我做饭吗?”杨婵软声问,带着一丝天真的好奇。
“嗯。”李莲花应着,声音低沉柔和,“婵儿喜欢吗?”
“喜欢。”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随即又微微蹙了下秀气的眉,诚实道,“但是……有点不方便做事。”
李莲花低笑出声,胸膛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背脊传来。
他收紧手臂,在她耳边温声道:“那婵儿要什么,我帮你拿。”
“好。”杨婵欣然应允,指了指一旁的盐罐。
李莲花便松开一只手,伸长手臂将盐罐取来,稳稳放在她手边。
杨婵舀了适量撒入锅中,又指了指油瓶。他便又取来。
如此,他依旧从身后拥着她,她只需专注于灶台,需要什么便轻声示意,他便及时递上。
两人配合无间,倒比方才各自忙碌时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与和谐。
狐狸精趴在灶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尾巴悠闲地晃了晃,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楼里新添的、甜暖得让它也有些昏昏欲睡的气氛。
饭菜上桌,简单的香菇藕丁配清粥,却鲜香四溢。
李莲花尝了一口,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满足地轻叹一声,抬眼看向对面正小口喝粥的杨婵。
她也正巧抬眼看他,四目相对,她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安静的弧度,眸子里映着晨光与他。
李莲花心中一动,也回以微笑。
不过相识数日,却仿佛已相伴多年。
这份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暖,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生命的每一处缝隙,将那些经年的孤冷与伤痕,一点点温柔填满。
窗外,朝阳初升,金光洒满山林。
莲花楼内,粥温菜香,一人一狗,还有他对面,那轮落入凡尘、却照亮了他余生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