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志办藏在县委大院最后面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里,墙皮有些剥落,透着年久失修的沧桑。与前面办公楼的繁忙喧嚣相比,这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
沈墨敲开挂着“副主任”牌子的房门时,岳川正伏在一张堆满泛黄卷宗的宽大桌子上,用一支狼毫小楷,在摊开的稿纸上缓慢而认真地誊写着什么。房间里弥漫着旧纸张、墨汁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混合的气息。
“岳主任?”沈墨出声。
岳川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清来人,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放下笔,指了指桌前的旧藤椅:“沈博士,坐。”
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仿佛早就料到沈墨会来。
“岳主任,谢谢您的短信。”沈墨坐下,开门见山,“您说的‘懂水势’,我不太明白,还请指点。”
岳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角的搪瓷缸,慢悠悠喝了一口,反问道:“你的报告,数据扎实,推演也合理。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薛伟宁可冒着山区出事的风险,也要死保城区工程?”
沈墨沉吟:“政绩显眼,见效快。”
“只对了一半。”岳川摇摇头,“城区工程,涉及招标、采购、施工,链条长,环节多,里面的‘水’就深了。而且,稳住县城,就稳住了基本盘,上面领导看得见,舆论关注得到。山区?天高皇帝远,就算真出了问题,也可以用‘自然灾害’、‘历史遗留’来搪塞,问责的板子打下来,也轻得多。”
他顿了顿,看着沈墨:“你只看到了水的流向,却没看清水下的礁石和暗流。你这股新来的‘清水’,想一下子冲垮人家经营多年的‘水道’,可能吗?”
沈墨默然。岳川的话,剥开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露出了底下赤裸的利益算计和官场逻辑。
“那我该怎么做?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谁让你眼睁睁看着了?”岳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历经世事的淡然,“水势大,正面硬抗会被冲走。但你可以另开一条小渠,哪怕细如发丝,只要方向对,持续不断地流,未必不能浸润一方土地。”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屋檐水,一滴两滴,奈何不了石板。但常年累月,总能砸出个坑来。做事,尤其是想做成事,光有猛劲不行,还得有韧劲,有巧劲。”
“您的意思是……从小处着手,做出样板?”沈墨若有所悟。
“青石崖村,你选得不错。”岳川忽然话题一转,点破了沈墨尚未公开的行动,“那地方偏,矛盾不算最尖锐,老支书为人还算正派。用有限的经费,在那里搞你的管网改造试点,成功了,就是无声的证言。到时候,数据和案例摆在那里,比你现在空口白牙要有力得多。”
沈墨心中一震,岳川竟然连他联系青石崖村都知道!这个看似边缘的老主任,消息之灵通,眼光之老辣,远超他的想象。
“不过,”岳川话锋一转,神色严肃了些,“你要记住,做可以,但前期声势要小,姿态要低。别动不动就摆出要推翻谁的架势。在有些人眼里,你搞试点,不过是年轻人碰壁后的小打小闹,无伤大雅。可你要是跳得太高,那就成了挑衅,你这小渠,还没流起来就得被人填上。”
“我明白了。”沈墨深吸一口气,岳川的提点,如同在他眼前拨开了一层迷雾。他之前的做法,确实过于刚直,缺乏策略。
“还有,”岳川最后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些,“做的时候,眼睛放亮些。青石崖那边,用水困难不假,但牵扯到山林、土地,也未必就是一潭清水。凡事,多留个心眼。”
这话,像是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了沈墨一下。他原以为找到一个相对简单的突破口,现在看来,任何地方都可能藏着未知的漩涡。
他站起身,郑重地对岳川道:“谢谢岳主任指点。”
岳川摆摆手,重新拿起狼毫笔,蘸了蘸墨:“去吧,按你想的做。记住,润物,细无声。”
沈墨离开县志办的小楼,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不再感到之前的沉闷。他心中有了一条虽蜿蜒却清晰的小径,而岳川,则像立在路口那块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指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