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宾楼最里间的包厢,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所有大厅的嘈杂。姜云帆亲手给沈墨斟了一杯三十年陈酿,琥珀色的液体在瓷杯里微微晃动。
“这里没外人,咱们说几句交心话。”姜云帆放下酒壶,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露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推心置腹的神情,“老市长到点,这是自然规律。省里考虑接替人选,总要综合权衡。”
他停顿,观察着沈墨的反应。沈墨只是静静看着杯中酒,没有说话。
“我在清河二十三年了,”姜云帆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从办事员干到常务副市长,每一个乡镇都跑过,每一本账都心里有数。说句不谦虚的话,论对清河全局的了解和把控,现在班子里没人比我更合适。”
沈墨抬起眼,与他对视。
“你不一样,”姜云帆话锋一转,“你是难得的人才,有想法,有冲劲,这两年干的几件大事,我都看在眼里。但主政一方,光有冲劲不够,需要的是平衡的艺术,是在复杂局面中稳得住盘子的能力。”
他举起杯:“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俩能默契配合——我主持全面,你主抓改革和发展——那对清河是最好的选择。你今年三十七,有的是时间。等我这一届干完,你接上去,顺理成章。”
酒杯悬在半空,等着碰杯的回应。
沈墨看着那杯酒,沉默的时间长得让空气都凝固了。然后他轻轻推开酒杯,动作不大,但意思明确。
“姜市长,”沈墨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是搞技术出身,组织安排我在发改委这个位置上,我就一门心思把改革和发展的事情做好。至于人事安排,那是省委考虑的事情,我从不揣测,也从不参与。”
姜云帆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
“示范区的项目、重工的转型、营商环境改革,这些都还在关键阶段,”沈墨继续说,“我现在全部的精力,就是确保这些事不半途而废。至于其他的,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包厢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姜云帆慢慢收回酒杯,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只是眼底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专心做事,这个态度很好。那咱们就都专心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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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市委小会议室。周明远听完沈墨关于示范区第三季度进展的汇报,没有立刻点评,而是摘下老花镜,慢慢擦拭着镜片。
“沈墨啊,”他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最近找你的老同志、老朋友,是不是比平时多了些?”
沈墨心头一凛,坦然回答:“是有些汇报工作和交流情况的。”
“嗯,”周明远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格外锐利,“你年轻,有干劲,做出了成绩,自然有人欣赏,有人想靠近。这是好事,也是考验。”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沈墨:“清河现在这个局面,不容易。老市长要退了,很多人心里都在盘算。但我看重的,是能在这时候沉得住气、继续往前拱卒子的人。”
这话说得含蓄,但沈墨听懂了。周明远在提醒他,也是在观察他。
“请书记放心,”沈墨站起身,“我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职责。不管风向怎么变,该做的事一件不会少,不该碰的线一寸不会越。”
周明远转过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露出一点笑意:“那就好。去吧,把示范区年终考核的材料准备扎实,省里可能随时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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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市委大楼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沈墨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他拿出手机,看到三条未读信息。
一条是顾晓梦发的,只有一句话:“姜昨晚见了省人大的一位老领导,谈了两个小时。”
一条是许半夏发的:“今天服务站来了个陌生人,问了很多关于官员家属经商政策的问题,我让小李留意了。”
还有一条是岳川发的,是一张照片——泛黄的县志书页上,用红笔圈出了一段关于明代玉泉县令的记载:“时值官场动荡,同僚皆奔走钻营,唯其闭门修渠治水,三年渠成,旱涝得解,民为之立祠。”
照片下面,岳川写了一个字:“度。”
沈墨看着那个“度”字,许久。然后他收起手机,发动了车子。
他先去了重工的三号车间。夜班已经开始,改造后的生产线正在全速运转,为临港港口的订单赶工。王建国和几个技术骨干还在现场,看到沈墨来都有些惊讶。
“沈主任,这么晚还过来?”
“看看进度。”沈墨走到监控屏前,仔细看着各项数据曲线,“临港这笔订单是示范区跨区域合作的标杆,不能出任何差错。”
“您放心,我们现在良品率稳定在98%以上,比合同要求的还高两个点。”
沈墨点点头,又在车间里转了转,和几个夜班老师傅聊了几句家常,才离开。
接着他去了“人才共享平台”的夜间值班中心。虽然是晚上,但线上咨询和匹配服务依然在进行。值班负责人汇报说,最近一周,通过平台达成的跨区域技术合作咨询量增加了40%。
“有个问题,”负责人有些犹豫,“最近总有些奇怪的账号注册,填写的信息很模糊,但总在打听平台的后台管理规则和漏洞。”
“全部记录在案,加强审核,但正常服务不要受影响。”沈墨指示道,“记住,我们做这个平台,是为了让人才流动起来,不是为了防范谁。重心不能偏。”
离开平台中心时,已经晚上十点。沈墨开车路过许半夏的法律服务站,看到二楼的灯还亮着。他停下车,但没有上去,只是坐在车里,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
几分钟后,灯灭了。许半夏从楼里出来,锁好门,转身时看到了沈墨的车。她走过来,沈墨降下车窗。
“还没回?”许半夏问。
“刚从重工和平台那边过来。”沈墨看着她,“你呢?”
“有个拆迁补偿的案子,证据有点复杂,多研究了一会儿。”许半夏顿了顿,“吃饭了吗?”
沈墨摇摇头。
“前面巷子口有家面馆,这个点还开着。”许半夏说,“一起去?”
面馆很小,只有四张桌子。老板是对老夫妻,显然认识许半夏,热情地招呼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白雾在两人之间升起。
“今天那个人,”许半夏挑起一筷子面,状似随意地说,“我问了街道的人,说是从省城来的,登记的是调研公司。但我查了那家公司,注册不到三个月,没什么实际业务。”
沈墨吃面的动作没停:“知道了。”
“你就不担心?”
“担心有用吗?”沈墨放下筷子,看着她,“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手头每件事都做实,做到别人想挑刺都找不到地方下嘴。至于那些钻营算计的,随他们去。”
许半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你倒是想得开。”
“不是想得开,”沈墨认真地说,“是我没时间想不开。清河重工几千工人等着吃饭,示范区上百个项目等着推进,营商环境还有那么多隐性壁垒要拆……这些事,哪一件不比那些权力游戏重要?”
许半夏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面。热气氤氲中,小店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老板在厨房洗碗的水声。
离开面馆时,夜已经深了。沈墨送许半夏到小区门口。
“沈墨,”许半夏在走进小区前,忽然回头,“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别让自己太累了。”她的声音在夜风里很轻,“路还长。”
沈墨看着她走进楼道的背影,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上车。
车子驶入深夜的街道,两侧的灯火渐次熄灭。沈墨打开车窗,让冷风灌进来。他需要保持清醒。
姜云帆的拉拢,周明远的试探,各方的窥伺……所有这些,他都清楚。但他更清楚的是,一旦卷入那个漩涡,就再也无法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示范区工作群里发来的明日待办事项清单,长长一串。他扫了一眼,然后关掉屏幕。
不参与,不是逃避,而是选择。选择把有限的精力,用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至于那些权力角逐的游戏,就让他们玩去吧。他沈墨,有自己要走的路。
车子拐过最后一个街角,发改委大楼出现在前方。楼上还有几个窗户亮着灯,那是和他一样还在加班的人。
沈墨停好车,没有立刻上楼。他坐在车里,点了支烟——这是他压力极大时才会有的习惯。烟雾在车内弥漫开来,模糊了车窗外的灯火。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张成发来的信息:“小墨,工地这个月进度提前了,质量验收全部一次过。多谢你之前介绍的那套管理流程。”
沈墨看着这条信息,慢慢吐出一口烟。
也许,这就是答案。不是在权力场中赢得多高的位置,而是让更多的人,因为他的努力,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烟燃尽了。沈墨掐灭烟头,推开车门。
夜还很长,工作也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