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发光电镀厂关停的第三天,清河工业园区管委会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烟雾缭绕中,十几家企业的老板或代表围坐在长桌旁,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沈墨坐在主位,面前摊着环保局刚出的检测报告。
“沈主任,不能这么搞啊!”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拍桌子站起来,“我们‘永固五金’跟着重工做了二十年配套,现在说关就关?厂里一百多号人等着吃饭呢!”
沈墨翻开检测报告的一页,推过去:“张总,你们厂过去半年偷排十二次,废水重金属超标最高达到五十倍。这是检测数据,你自己看。”
“那……那是设备偶尔故障!”张总声音低了些,“我们马上整改,马上换设备!”
“设备故障会持续半年?”沈墨看着他,“环保局给了你们三次限期整改通知书,你们哪一次真改了?”
会议室里一片骚动。另一个秃顶的老板插话:“沈主任,我们都知道环保重要。但您也得给我们活路啊!关停容易,可订单怎么办?违约金谁赔?工人闹起来谁负责?”
这时会议室门被推开,姜云帆的秘书走了进来,俯身在沈墨耳边低语:“姜市长让您过去一趟,现在。”
沈墨看了眼表:“告诉姜市长,这个会开完我过去。”
秘书面露难色,但还是退了出去。会议室里的人都看见了这一幕,互相交换着眼色——常务副市长召见,沈墨居然敢不回立刻去?
“继续。”沈墨转向众人,“我今天不是来跟你们讨论关不关,而是讨论怎么关、关了之后怎么办。”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份文件:“示范区有专项转型扶持资金。愿意主动关停并进行环保升级改造的企业,可以申请贴息贷款,最高额度五百万。不愿意升级的,由市里统一评估资产,按市场价收购设备,协助安置工人。”
“五百万够干什么?”有人嘟囔。
“够买一套全新的污水处理系统,够改造生产线。”沈墨敲了敲桌子,“但前提是,你们真心想继续干实业,而不是继续赚污染环境的快钱。”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那个秃顶老板小声问:“沈主任,如果……如果我们不想干了,设备收购价怎么算?”
“由第三方评估机构核定,全程公开。”沈墨扫视全场,“但我提醒各位,环保是国策,不是儿戏。今天能坐在这里谈条件,是因为市委市政府还愿意给机会。如果等到强制执行那天,就什么条件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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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帆的办公室里,气氛冰冷。
“沈墨,你到底想干什么?”姜云帆坐在办公桌后,手里转着一支笔,“一天关七家企业,工业园区三分之一的产能停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这个月的工业产值要掉五个点!意味着至少一千个工人明天可能上街!”
沈墨站在桌前:“姜市长,关停的不是企业,是违法排污行为。如果继续放任,下次省督察组来,就不是关几家企业的问题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环保重要?”姜云帆站起身,走到窗前,“但做事要讲方法!你可以一家一家来,先整改,再处罚,给企业缓冲时间。你现在这样搞,是逼着他们狗急跳墙!”
“缓冲时间?”沈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照片,放在桌上,“这是清溪河下游昨天拍的照片。临港段的养殖户养的鱼全死了,一户人家蹲在河边哭。姜市长,您告诉我,谁给他们缓冲时间?”
照片上,浑浊的河水和翻白的死鱼触目惊心。姜云帆看了一眼,移开视线。
“李部长那边已经很不高兴了。”他换了个话题,“宏发厂是他引进的,你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关停,还把法人抓了。这让老同志怎么想?”
“如果李部长引进企业时知道它会违法排污六年,那他应该更支持关停。”沈墨说得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如果不知道,那说明他被蒙蔽了,更应该支持查清真相。”
姜云帆盯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很冷:“沈墨,有时候我真佩服你。明知道前面是墙,还非要往上撞。”
“如果墙是违法的,撞破了不是坏事。”沈墨收起照片,“姜市长,如果没有其他指示,我还要去下一个关停现场。”
他转身离开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姜云帆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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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区西侧,“永固五金”的厂门口聚集了五六十个工人。张总站在人群前面,举着喇叭喊:“弟兄们!姓沈的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能让他好过!今天我们就去市委讨个说法!”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年轻工人跟着喊:“对!讨说法!”
这时,三辆车驶到厂门口。沈墨从第一辆车下来,身后跟着人社局和示范区工作组的几个人。他没有用喇叭,直接走到张总面前:“张总,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张总红着眼,“你要关我的厂,断了兄弟们的生路,还不准我们说话?”
沈墨转向工人:“工友们,我是沈墨。今天来,不是来关厂的,是来解决问题的。”
“怎么解决?”一个老工人问,“关了厂,我们吃什么?”
“厂要关,因为你们厂违法排污,害了下游几千人。”沈墨说得直白,“但你们的工作,市里管。人社局的人就在这儿,带了三个方案。”
他示意身后的人上前。一个戴眼镜的女干部打开文件夹:“第一,愿意继续干这行的,示范区有三家新引进的环保达标企业,正在招工,优先录用你们,工资不低于原水平。第二,想转行的,市里组织免费技能培训,包学会,包推荐工作。第三,距离退休不足五年的,可以申请提前退休待遇过渡。”
工人们安静下来,互相看着。有人小声问:“真的假的?”
“白纸黑字,现场就可以报名。”女干部举起手里的表格,“但前提是,厂子必须按要求关停整改。”
张总急了:“弟兄们别信!他们这是分化瓦解我们!”
“张总,”沈墨看着他,“你厂里虚报用工人数,套取社保补贴的事,要不要我现在跟大家说说?”
张总脸色瞬间煞白。
“你从政府拿了多少钱,心里清楚。”沈墨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现在我给你体面退出的机会。如果你非要闹,那我只能请审计和公安的同志来,跟你好好算算账。”
张总嘴唇哆嗦着,手里的喇叭慢慢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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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沈墨在办公室收到许半夏发来的信息:“今天那几家关停企业的老板,晚上在‘皇朝酒店’聚会,姜云帆的秘书也去了。”
几乎同时,顾晓梦的电话打了进来:“省里有领导对清河大规模关停企业有不同看法,认为会影响经济数据。有人在推动‘柔性执法、分批整改’的建议。”
沈墨走到窗前。窗外,清河市的夜景璀璨,但只有他知道,这片璀璨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动。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岳川发来的短信,只有五个字:“势已成,勿回头。”
沈墨看着那五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开始起草《关于建立示范区环保长效监管机制的实施意见》。
关停只是开始。真正的挑战,是怎么建立起一套让企业不敢、不想、也不能再污染的制度。
而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
但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