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组织部考察组抵达清河的前一天,市委办公厅的电话记录显示,姜云帆办公室的通话时长比平时多了三倍。而同一时间,市纪委的小会议室里,新到任的市委副书记林哲,正独自翻阅着过去三年清河市重大项目的审计报告。
这个四十五岁、从国家部委空降而来的男人,戴着无框眼镜,翻页的速度很均匀。当看到“清溪河环保整改专项补贴发放明细”时,他停了下来,用红笔在某几家企业的名字上画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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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九点,市委一号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旁,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陈涛居中而坐,左右分别是考察组的成员。对面,周明远带着全体常委列席。气氛庄重得有些压抑。
按照程序,陈涛先讲话,无非是“例行考察”、“听取意见”、“为换届做准备”之类的套话。但他说到“省委高度重视清河领导班子建设,特别是主要领导的接替人选”时,会议室里至少有一半人的呼吸节奏发生了变化。
然后是个人述职。姜云帆的发言稿显然精心打磨过,从经济发展到民生改善,从维护稳定到推动改革,他把自己分管的工作与全市大局紧密结合,每个数字都精准,每个案例都生动。他特意提到了环保整改:“……在市委坚强领导下,我们顶住压力,妥善处理了发展与保护的关系,实现了环境质量与经济效益的双提升。”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扫过沈墨,带着一种微妙的、共享政绩的姿态。
沈墨垂眼看着笔记本,没有回应。
林哲的述职则风格迥异。他没有用稿子,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我到清河三个月,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熟悉情况,跑了十四个乡镇、三十多家企业;二是推动积案化解,牵头处理了七件历史遗留问题;三是调研示范区建设,形成了一份初步建议。”他顿了顿,“我的体会是,清河基础很好,但深层次矛盾也不少。下一步,关键是在‘高质量’和‘一体化’上做实功,而不是铺摊子。”
这话听起来平和,却隐隐带着批评——批评可能存在的“铺摊子”现象。几个常委下意识地看了看姜云帆。姜云帆面带微笑,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
陈涛不动声色地记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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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职结束后是单独谈话。顺序按常委排名,姜云帆第一个进去,谈了四十分钟。林哲第二个,谈了半小时。沈墨排在中间。
走进那间用作谈话的小会议室时,沈墨注意到陈涛面前的笔记本是合上的,茶杯里的水也没动过。
“沈墨同志,放松点,就是例行了解情况。”陈涛语气随和,“你在示范区建设和环保整改上的工作,省里有关领导是肯定的。今天就想听听,你对清河未来发展的想法,对班子建设的建议。”
这是标准问题,也是陷阱问题。说想法容易,提建议难——尤其是涉及“班子建设”,分寸极难把握。
“陈部长,我是搞具体业务的,对全局发展理解不深。”沈墨斟酌着用词,“要说想法,我觉得清河当前最关键的,是把示范区已经出台的政策、已经启动的项目,扎扎实实落地,做出实效。不能总是出新思路,换新口号。”
“哦?”陈涛抬起眼,“你觉得存在‘总是出新思路’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墨立即纠正,“我是说,发展要有延续性。特别是示范区建设,周期长,需要一任接着一任干,保持战略定力。”
陈涛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那对两位主要候选人,姜云帆同志和林哲同志,你有什么看法?当然,是从工作角度。”
真正的考题来了。沈墨沉默了几秒:“姜市长熟悉清河情况,统筹能力强。林书记视野开阔,做事严谨。两位领导风格不同,但都想为清河做好工作。”完全是标准答案,滴水不漏。
陈涛笑了笑,没再追问。又问了几个关于具体项目的问题,便结束了谈话。
沈墨出来时,在走廊上遇到了林哲。这位副书记似乎特意等在那里。
“沈墨同志,谈完了?”林哲主动开口,“正好有个事想请教。我看了你们环保整改的企业名单,里面有几家,整改前后的能耗和产能数据变化很有意思。有空想请你详细介绍一下,这对我们思考传统产业升级路径很有启发。”
“林书记随时吩咐。”沈墨回答。他注意到林哲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另外,”林哲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我调研时听到一些反映,说环保补贴发放有延迟。如果属实,会影响政府公信力。这事你怎么看?”
沈墨心头一凛。林哲果然注意到了,而且直接点了出来。“补贴正在按程序发放,最迟本周到位。”他如实回答。
“那就好。做事,信用是第一位的。”林哲点点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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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考察组分别找人大、政协的老同志和部分局级干部谈话。各种消息开始在市委大院隐秘流传。
“听说姜市长在省里根基很深,这次志在必得。”
“林书记也不简单,在部委的时候就跟省里主要领导共过事。”
“考察组问得很细,连三年前的旧账都翻出来了。”
“今天财政局的老孙被叫去谈了一个小时,出来时脸都是白的。”
傍晚,姜云帆没有像往常一样下班,而是让司机把车开到市郊一处僻静的茶庄。包间里,已经坐着三个人:国土局长、财政局长,还有城投集团董事长李伟。
“都是自己人,敞开说。”姜云帆亲自斟茶,“考察组这次,来者不善。林哲这三个月,没闲着。”
李伟搓着手:“市长,咱们那些项目……都经得起查吧?”
“经得起查,也经不起反复查。”姜云帆看了他一眼,“特别是那几个土地置换项目,所有程序必须再捋一遍,不能有任何瑕疵。老刘,”他看向国土局长,“你亲自盯。”
“那资金方面……”财政局长欲言又止。
“该拨的款抓紧拨,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卡着。”姜云帆顿了顿,“尤其是示范区和环保整改那些补贴,沈墨盯得紧,别让他拿住把柄。”
他又喝了口茶,缓缓道:“林哲想靠‘务实’、‘严谨’的形象上位。那我们就要让大家看到,谁才是真正能驾驭全局、让各方都满意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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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晚上,林哲让司机把车开到清溪河边。他没通知任何人,独自沿着河岸走了很久。河水在夜色中静静地流,对岸临港的灯火倒映在水里,模糊成一片。
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河水的照片,发给了省里的一个老朋友,附言:“水清了,但底下的石头,还在。”
很快收到回复:“石头搬不动,就绕着走。关键是把水引到该去的地方。”
林哲收起手机,望向河对岸。他知道,这场竞争,才刚刚开始。姜云帆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而他,一个空降兵,唯一的优势是“没有历史包袱”,但也意味着没有根基。
他需要盟友,需要实实在在的政绩,更需要找到那个能撬动局面的支点。
远处,市委大楼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然清晰。那里面,无数人今夜无眠。
而清河的未来,就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