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九章 残阳镇朔
第九章 残阳镇朔
天启三年的贺兰雪,落得比往年更早。范启坐在府中暖阁里,望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军镇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槐木牌。牌面比以往更凉,像是浸了冰,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已年过花甲,三年前以“腿疾”为由告病还乡。说是腿疾,实则是避祸——岳父秦家在朝中卷入党争,被东林党指为“阉党余孽”,虽未下狱,却被削了兵权,发配南京。宁夏镇的官场顿时风声鹤唳,范启作为秦家女婿,自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靶子”,几次被参奏“结党营私”,若非弟弟范承靠着这些年经营的人脉四处打点,怕是连告病的机会都没有。
“哥,这是桂荣刚从山西运来的潞绸,给孩子们做件新袄。”范承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手里捧着个锦盒。他头发也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商场的风霜,却依旧笑得温和。
范启没接锦盒,只是叹了口气:“承弟,你说这天下,还能安稳多久?”
范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昨日收到桂荣的信,后金兵又在辽东破关了,沈阳卫丢了;西南那边,奢崇明的叛军还在闹;陕西的流民,已经开始抢官仓了……”
暖阁里静了下来,只有炭盆里的火星偶尔“噼啪”一声。兄弟俩一辈子经历的风浪不少,从俺答汗的铁骑到哱拜的叛乱,再到缅甸的丛林厮杀,可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窟窿,堵不胜堵。
范世忠推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盔甲的寒气。他已承袭父职,任宁夏镇中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性子沉稳如范启,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焦虑:“爹,二叔,刚才总兵府传来消息,朝廷要从九边调兵支援辽东,宁夏镇要抽走三成兵力。”
范启猛地坐直了身子:“三成?宁夏的防务怎么办?河套的蒙古部落还在盯着呢!”
“没办法,朝廷催得紧。”范世忠苦笑,“现在军镇里人心惶惶,兵丁们都在传,后金兵快打到山海关了,还有人说……说大明的气数快尽了。”
范承放下茶杯,沉声道:“世忠,你是范家现在在军中的主心骨,这话绝不能信!越是这时候,越要稳住军心。”
范世忠点头:“我明白。这几日我加派了巡逻,严查军中流言,只是……粮饷又欠了三个月,兄弟们怨言不小。”
范承看向范启,兄弟俩眼神一对,便有了默契。范承道:“范记商栈还有些存粮,先挪去军里应急。至于饷银,我让人去跟马家、李家说说,看能不能先借些,等朝廷饷银到了再还。”
范启却摇了摇头:“借不是长久之计。承弟,你这些年的生意,怕是也受了不少影响吧?”
提到生意,范承的脸色暗了几分:“党争那几年,不少商号被牵连,范记能保住现在的规模,全靠各方周全。可现在商路越来越险,陕西那边的驼队,上个月被流民劫了,损失不小;跟蒙古部落的互市,也因为边军抽调,没人护卫,停了快半年了。”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账本:“这是桂荣算的账,去年的利润,比前年降了四成。若再这么下去,别说接济军饷,怕是撑不过三年。”
范启看着账本上的数字,又看了看窗外贺兰山上的积雪,突然想起父亲范昌临终前的话:“范家的根,扎在土里,也扎在人心上。土能埋人,也能养人;人心能散,也能聚。”
“承弟,世忠,”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经风浪后的平静,“咱范家从洪洞县逃荒出来,到今天快两百年了,什么坎儿没遇过?洪洞的饥荒,塞北的风沙,宣府的屠城,哪次不是九死一生?可咱活下来了,靠的不是朝廷的饷银,不是谁的庇护,是‘守’和‘活’——守住本分,活开路子。”
他拿起槐木牌,放在桌上。牌面在炭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九代人的温度仿佛都凝在这木头里。
“世忠,军中的事,你要守住。宁夏镇不能乱,这是咱范家的根基。粮饷的事,我和你二叔想办法,你只管把兵带好,让兄弟们知道,跟着范家,有饭吃,有命活。”
“承弟,生意上的事,你要活开。蒙古那边的互市停了,就往甘肃走;陕西的商路险了,就走水路,顺着黄河往下,总能找到活路。范记不只是赚钱的商号,更是范家子弟的退路,不能倒。”
范承和范世忠看着范启,又看了看桌上的槐木牌,心里的慌乱渐渐定了下来。这就是范家的规矩,再大的风浪,只要主心骨不倒,只要兄弟同心,就总有办法。
几日后,范承带着长子范桂荣,亲自去拜访马家、李家。他没提借钱,只说想合开一家驼队护卫营,由范世忠从军中抽调退役的老兵组成,既保商路安全,又能给老兵们一条活路。马、李两家本就靠着范家的关系做军镇生意,此刻见范家主动牵头,自然满口答应,不仅出了银子,还承诺动员其他商户加入。
范世忠则在军中推行“屯田新法”——把卫所附近的荒地分给兵丁,战时为兵,闲时为农,收成的三成归己。此举一出,不仅缓解了粮饷压力,还让兵丁们有了牵挂,流言渐渐少了,军营里的操练声又响亮起来。
范启每日都会去祠堂坐坐,对着那块槐木牌,讲讲外面的事。他知道,自己和范承老了,能做的不多,但只要范世忠、范桂荣能接好这担子,范家的根就不会断。
这天傍晚,范启刚走出祠堂,就见范世忠和范桂荣一起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喜色。
“爹,二叔让桂荣送来消息,护卫营的第一支驼队出发了,马家还把盐井的生意分了咱们三成!”范世忠道。
范桂荣也笑着说:“大伯,刚才收到甘肃那边的信,西宁卫的指挥使想跟咱们合作,用他们的青稞换咱们的茶叶,说能绕过陕西的流民区。”
范启看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英武,一个精明,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和范承。他摸了摸腰间的槐木牌,牌面似乎也暖了些。
“好,好。”他笑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往前走,就总有路。”
夕阳透过祠堂的窗棂,照在槐木牌上,泛着淡淡的金光。远处的军镇上传来收操的号角声,苍凉却有力。范启知道,大明这头雄狮或许真的老了,但贺兰山下的范家,还没到力不从心的时候。
山雨欲来又如何?范家的骨头,是洪洞的黄土、塞北的风沙、宁夏的冰雪一层层焠出来的。只要这根还在,这心还齐,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撑起一片地方,让范家的人,继续活下去,走下去。
夜色渐浓,暖阁里的炭盆依旧烧得旺。范启和范承并肩坐着,听着外面的风声,不再说话,却都知道,接下来的路难走,但他们会陪着孩子们,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