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十五章 青衿赴任
康熙十七年的春日,彭泽县城的“范记货栈”张灯结彩,连码头边的石阶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今日是范虞二十岁生辰,更是他明日赴京参加殿试的壮行宴,范家上下喜气洋洋,连空气里都飘着酒香和糕点的甜腻。
正厅里,范继祖和范庆丰并肩坐着,看着堂中被众人簇拥的范虞,眼里满是欣慰。范虞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书卷气,却又不失沉稳——这是多年苦读磨出的气质,也是范家子弟骨子里的坚韧。
“来,范虞,敬你叔一杯。”范庆丰举起酒杯,声音洪亮,酒液晃出杯沿也不在意。他如今已是彭泽县有名的富商,却依旧改不了当年在江边扛货的爽朗性子。
范虞端起酒杯,恭敬地对着范继祖一揖:“多谢叔对我这些年的栽培,若不是货栈生意支撑,侄儿断无今日。”
范继祖笑着摆手:“自家人说这些见外了。你能有今日,全靠自己争气。王先生常说,你过目不忘,悟性惊人,将来定能光宗耀祖。”
旁边,范雅、范淑、范琴也围了过来。范雅已嫁入本地商户,帮着夫家打理生意,此刻正给范虞碗里夹菜:“堂弟,到了京城莫要紧张,发挥出平日的水准就好。”范淑精于账目,掌管着货栈的银库,笑着说:“我给你备了些银票,路上用度莫要省着。”范琴性子最活,已跟着父亲学做买卖,凑趣道:“等你金榜题名,我要在货栈门口挂块‘进士及第’的匾额,让全县城的人都瞧瞧!”
范桂荣虽已过世多年,但他留下的规矩仍在——范家子弟无论走多远,都要守着“和睦”二字。这些年,范继祖和范庆丰兄弟同心,货栈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在彭泽县城站稳脚跟,连九江府都有了分号,为范虞请名师、备盘缠,从不含糊。
宴席过半,范继祖引着范虞走进里间,对着供奉的槐木牌和列祖列宗牌位上香。“列祖列宗在上,明日范虞就要赴京殿试,求您们保佑他顺顺利利,不负十年苦读。”范继祖说着,将一块用红绳系着的槐木牌碎片递给范虞,“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你贴身带着,能护佑你平安顺遂。”
范虞接过木牌,触手温润,牌面隐约可见“范”字纹路。他郑重地挂在颈间,对着牌位深深叩首:“孩儿定不负家族厚望,无论结果如何,必守范家本分。”
次日清晨,范虞带着行囊和随从,在全家人的目送下踏上了北上的路。马车驶离彭泽县城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货栈门口的“范记”招牌在朝阳下格外醒目,像是在无声地为他加油。
京城的殿试,远比乡试、会试更令人紧张。金銮殿上,康熙帝亲自主考,考题涉及边疆治理,尤其问到了如何安抚藏、蒙诸部。众考生或引经据典,言辞晦涩;或空泛议论,难切要害。轮到范虞时,他却从容不迫,开篇便说:“藏蒙之治,不在兵戈,而在民心。彼地百姓,亦爱家园,亦重生计,若能通商路、兴教化、平赋税,则长治久安可期。”
他接着列举了范家在宁夏、西宁与蒙、藏部落通商互市的旧事,说:“商贾往来,不仅换货物,更换人心。当年祖父在西宁,与藏族部落以茶易马,彼此守信,多年无争。可见,化干戈为玉帛,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一番话,化繁为简,既切中要害,又有实例佐证,连康熙帝都微微颔首。考官们私下议论,都说此文当列榜首,定能得圣上青睐。
可放榜那日,范虞的名字却排在二甲第八,赐同进士出身。主考官扼腕叹息,私下对范虞说:“你的文章本是第一,只是……满汉有别,朝廷用人,多有考量。”
范虞虽有失落,却很快释然。他对着主考官一揖:“能入榜已是侥幸,不敢奢求榜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在名次高低。”
不久后,吏部文书下达:范虞授江西奉新县县令,照理来说除了个别县,其余县令皆是官居正七品,而范虞却是正六品,想必朝中也有爱才之人。
消息传回彭泽县,范家上下欢腾。奉新虽不是大县,正六品却已是范家百年未有的荣光。范庆丰当即包下县城最好的酒楼,大摆宴席,从货栈伙计到街坊邻居,来了足足几十桌。他平日里酒量尚可,这天却喝得酩酊大醉,拉着范继祖的手,对着满座宾客喊:“看见没?这是我儿子!范家的儿子!从洪洞逃荒到今天,咱范家也出官了!”
范继祖眼眶发红,拍着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
赴任前,范庆丰和范继祖亲自为范虞打点行囊。范庆丰往马车上装了好几箱书,说:“到了任上,别忘了读书。”范继祖则塞给他一张银票,叮嘱道:“奉新是咱江西地面,离家乡近。为官要清正,莫贪财,莫枉法,多为百姓办实事,才对得起范家的牌位。”
范雅、范淑、范琴也来了。范雅送了一叠亲手绣的手帕,说:“官场复杂,凡事谨慎。”范淑备了些常用的药材,嘱咐:“保重身体,莫要操劳过度。”范琴则带来一本账册,笑着说:“这是我整理的奉新县商情,或许用得上。”
出发那天,范虞穿着崭新的官服,胸前补子绣着鹭鸶,象征着六品文官的身份。他对着范继祖和范庆丰深深一拜,又对着货栈里间的牌位方向叩首,然后转身登上马车。
“爹,叔,我走了。”
“去吧,好好当这个官!”范庆丰挥着手,声音哽咽。
马车缓缓驶离,范虞掀开窗帘回望,见叔叔和父亲还站在门口,身影在晨光里被拉得很长,颈间的槐木牌在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