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南巡惊变
乾隆十六年的江南,春潮刚退,秋汛未至,运河上的商船却比往年多了数倍。自正月里传出乾隆帝将携太后、皇后等两千五百人南巡的消息,沿水路的山东、浙江、安徽、江苏、江西各省便动了起来,像是一场无声的竞赛,都想在圣驾面前挣个体面。
江西巡抚鄂容安是个精细人,早在年初便召集幕僚,将行程安排、行宫修建、膳食制备一一细化。南昌城外的行宫殿宇按“虽俭不陋”的标准修缮,廊柱刷了新漆,地砖换了青石板;御膳房从各地调来名厨,光是预备的菜谱就写了满满三大本,连餐具都用了景德镇最新烧制的黄釉瓷。
福建的范家文接到消息时,正在吕宋的分号核对胡椒账目。他不敢耽搁,将南洋的生意托付给掌柜,带着一箱箱南洋珠、苏木匆匆赶回江西。刚到南昌,就被地方官员拉进了“接驾商帮”——由两淮盐帮牵头,江南各地的富商凑在一起,既要筹钱供办南巡开销,又要准备接驾的排场。范家文看着账房送来的捐银清单,眉头皱成了疙瘩:“这已经是第三次摊派了,再这么下去,商号的流动资金都要空了。”
豫章书院被鄂容安定为圣驾入赣的第一站,范家国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他请徐文达一起,带着弟子们逐屋巡查:藏书楼的古籍是否按经史子集分类整齐?讲学堂的案几是否擦拭干净?连院中的杂草都亲自弯腰拔除。
“范兄太过谨慎了,”徐文达看着他额角的汗,笑道,“巡抚衙门早就派了人来查过三次,连窗棂的雕花里都没留一点灰。”
范家国却摇头:“圣驾亲临,半点差错都出不得。何况……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江南各省为了争宠,排场越搞越大,两淮盐帮的富商们更是挥金如土,听说光是在扬州瘦西湖边搭的彩楼,就耗了二十万两白银。江西本就不比江南富庶,这般攀比下来,百姓和商户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夏归,直到深秋,圣驾的影子仍没出现在江西境内。有消息说,乾隆帝在杭州停留了许久,被西湖的景致绊住了脚;又有传言说,太后偶感风寒,行程不得不推迟。江西的官员们渐渐松了劲,连预备的御膳都快放坏了,范家文也松了口气,想着或许圣驾不会来江西了,正打算回福建打理生意。
八月十一这天,南昌城突然乱了起来。
“圣驾到了!在徐孺子祠!”
消息像长了翅膀,从城东传到城西。范家国正在书院给学子们讲《尚书》,听到杂役的呼喊,手里的书卷“啪”地掉在案上。他与匆匆赶来的徐文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谁也没想到,圣驾竟会轻装简行,直奔东湖之南的徐孺子祠。
二人跟着涌动的人潮赶往徐孺子祠,远远就见祠外的官道上停着几辆朴素的马车,侍卫们穿着常服,却个个身姿挺拔,腰间的佩刀闪着寒光。巡抚鄂容安正躬着身子,在一位身着明黄色常服的中年人面前回话,那想必就是乾隆帝了。
“徐文达接驾来迟,罪该万死!”徐文达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范家国也跟着跪下,目光不敢直视,只看见圣靴上绣着精致的龙纹。
乾隆帝的声音带着一股清朗的威严:“起来吧。朕听说你是徐孺子的后人,特意来拜拜这位先贤。”他说着,看向祠前的供桌,“不必搞那些奢华排场,就用清水、野菜、芹菜,行‘野芹礼’便可。”
这举动更让众人意外。鄂容安连忙让人预备,徐文达定了定神,亲自上前摆放祭品。乾隆帝对着徐孺子的牌位躬身行礼,口中念道:“‘陈蕃下榻’的典故,朕在宫中就听过。先贤淡泊名利,守礼重节,是该让百官学学。”
礼毕,他对徐文达道:“你既承先祖文脉,朕就封你为‘文通公’,由朝廷供养,世袭罔替,好好将徐氏家风传下去。”
徐文达喜出望外,再次叩首谢恩。乾隆帝与他聊起经艺,说到《管子》中“节欲则民富,中听则民安”一句时,徐文达引经据典,却总绕不开“君爱民则民自安”的套话,乾隆帝的眉头渐渐蹙起。
徐文达额头冒汗,忙侧身道:“臣学识浅陋,不如让豫章书院副山长范家国补充几句?”
范家国上前一步,朗声道:“圣上,臣以为‘节欲’非独指君主,亦含官吏、商贾。官吏节贪欲,则赋税轻,百姓可富;商贾节逐利,则物价平,民生能安。‘中听’者,不仅要听忠言,更要听民间疾苦,如治水需顺水性,治民需察民情……”
他由浅入深,从经义谈到民生,又结合江西的农桑、水利,说得条理分明。乾隆帝起初只是静静听着,后来渐渐露出笑意,等范家国说完,竟主动问道:“你叫范家国?祖上是哪里人?”
范家国据实回禀,从洪洞迁徙说起,讲到范桂荣在西宁从军,范虞在奉新抗旱,又提及祖传的槐木牌、奉新九天阁与西宁西王母道场的神迹。乾隆帝听得饶有兴致,尤其是听到槐木牌显灵、日月同辉的奇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竟有这般奇事?范氏一族,倒真是有些渊源。”
临走前,乾隆帝对鄂容安道:“江西的政务做得不错,徐氏后人与范家,都该略施恩赏,让他们安心传文脉、治家业。”
圣驾离去后,徐文达握着“文通公”的诰命,仍是恍恍惚惚。范家国却没心思庆贺,他想起范家文提起的商帮纠纷,心里沉甸甸的。
果然,没过几日,范家文就找上门来,脸色铁青:“大哥,两淮盐帮那帮人太不是东西了!”
原来,江南富商们为了在乾隆面前显阔,不仅三次五次要各商号捐银,如今见圣驾已过,竟开始觊觎起真正赚钱的生意。洪槐商号在南洋的胡椒、丝绸贸易利润丰厚,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他们放出话来,说要‘整合南洋商路’,让咱们把吕宋、暹罗的分号交出来,由盐帮统一打理,”范家文一拳砸在桌上,“这哪里是整合,分明是强抢!”
范家国眉头紧锁。他知道两淮盐帮背后有朝中重臣撑腰,寻常商户根本斗不过。“他们有什么凭据?”
“凭据?他们说南洋贸易‘有损天朝体面’,要由‘朝廷信得过的商户’接管,”范家文冷笑,“说白了,就是看咱们范家在江西根基浅,好欺负!”
窗外的秋风卷起落叶,范家国望着豫章书院的飞檐,心中一片沉重。圣驾南巡带来的机遇,似乎正变成一场风暴,而范家,被卷在了风暴的中心。他想起乾隆帝对槐木牌与西王母道场的兴趣,又想起那句“略施恩赏”,忽然觉得,或许这趟南巡带来的,不只是荣光,还有意想不到的变数。
“家文,先沉住气,”范家国缓缓道,“盐帮想吞掉南洋生意,没那么容易。咱们范家能从洪洞走到今天,靠的不是退让,是韧性。”他的目光落在案上的《范氏族谱》上,指尖轻轻敲击着“立”字辈的名字,仿佛在汲取先祖的力量。
一场无声的较量,已在南昌城的繁华之下,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