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三十六章 江河呜咽
第三十六章 江河呜咽
逆流而上的船,在浑浊的长江里颠簸。范增辉扶着船舷,望着两岸飞速倒退的芦苇,三元里的硝烟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可耳边传来的消息,却比江风更冷,一寸寸冻住了他的血。
“吴淞炮台没守住啊!”同船的客商唉声叹气,“听说陈化成大人战死了,洋鬼子的船直接开进了黄浦江,上海……就这么丢了。”
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带着哭腔:“何止上海!洋人的兵舰都开到南京江面上了,朝廷被逼着签了《江宁条约》,割了香港岛,赔了两千一百万银元,还得给他们开五个港口通商……”
“还有美国、法国,见英国占了便宜,也逼着朝廷签了约,什么《望厦条约》《黄埔条约》,一条条都是剜肉的刀子!”
范增辉猛地攥紧拳头,指节硌得生疼。三元里的泥地里,那些用锄头、长矛对抗火枪的乡亲们的脸,与吴淞炮台上战死的士兵、南京江面被迫低头的官员的身影,在他眼前重叠。他想起自己在牛栏岗挥刀时的怒吼,想起乡勇们“生死与共”的誓言,只觉得喉咙里堵着滚烫的铁,吐不出,咽不下。原来他们拼了命守住的,不过是朝廷用来妥协的筹码。
船过鄱阳湖,他换乘马车往北,沿途看到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拖家带口往内陆逃,嘴里喊着“洋鬼子要来了”。范增辉的心,像被这逃难的队伍踩得粉碎。
福建泉州的衙署里,范立赟正对着一份公文发呆。公文上写着“五口通商,福州、厦门在列”,墨迹未干,却已透着一股屈辱。范增垄从外面进来,身上的官服沾着泥点,脸上带着疲惫:“爹,刚在码头拦了艘想偷运洋货的船,船主说‘条约都签了,还拦什么’,我……”
范立赟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窗外传来孩童的叫喊声,是范增垄的儿子范福康、范福泰。十岁的福康举着木枪,八岁的福泰拿着竹矛,正领着一群孩子在空地上冲锋,嘴里喊着“杀洋鬼子!保卫泉州!”
“让他们玩吧。”范立赟叹了口气,“或许……也只能在游戏里赢一次了。”
宜黄县的“宫绣堂”里,药香混着焦虑,弥漫在空气中。范增朴刚送走妹妹范增嫣一家——增嫣的丈夫在南京做生意,被战火吓得带着妻儿回了娘家。他转身对伙计吩咐:“再去山里找找,福宁和福静该回来了!”
范福宁十五岁,范福静十三岁,兄妹俩跟着他学医,常去后山采药。可如今风声紧,听说有洋传教士在山里游荡,范增朴的心一直悬着。“告诉他们,采不到就算了,赶紧回来!”他又叮嘱了一句,指尖在脉枕上微微发颤。
甘肃皋兰县的县衙后宅,范立瑜正对着一盏油灯出神。他已从红水分县调任皋兰县丞,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风沙的痕迹。“增学!增爱!”他对着门外喊。
在县学做先生的儿子范增学和刚嫁给本地秀才的女儿范增爱很快来了,身后跟着范增学的儿子范富平,刚满八岁,瞪着好奇的眼睛。
“爹,您叫我们来有事?”范增学问。
范立瑜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广州那边打起来了,洋鬼子占了不少地方。你们赶紧写信,问问江西老宅和福建的亲人,情况怎么样了。”他顿了顿,语气沉重,“要是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往西北搬,咱这离得远,总能躲躲。”
范增爱握着丈夫的手,眼圈红了:“爹,会那么糟吗?”
“宁可信其有。”范立瑜望着窗外的黑夜,“这世道,安稳日子怕是难了。”
西宁卫的码头,范增辉踩着跳板下了船。朔风卷着沙砾,打在他脸上生疼。他先回了家,妻子带着七岁的儿子范福廷、五岁的女儿范福盈扑进他怀里,哭声里满是委屈和思念。
“爹,您去哪了?我梦见洋鬼子把您抓走了。”福盈搂着他的脖子,抽噎着说。
范增辉抱紧一双儿女,心里像被揉碎了。他安抚好妻儿,换了身干净衣服,只说“去见你爷爷”,便独自往城外的西王母道场走去。
道场的山门在暮色中透着肃穆,香火的味道混着松涛,稍稍抚平了他心中的躁乱。他熟门熟路地往后院走,推开那扇熟悉的柴门,看见范立强正坐在蒲团上,月光洒在他身上,眉心的青印泛着淡淡的光。
“爹。”范增辉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范立强缓缓睁开眼,看着儿子满身风霜,叹了口气:“回来了?”
范增辉在他对面坐下,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现在什么主意也没有了,朝廷靠不住,自己的刀劈不开洋人的船坚炮利,只能来这里,来这有槐木牌印记、有先祖庇佑的地方,盼着能从父亲口中,从那位冥冥中的“九天卫方太乙明素元君”那里,得到一丝启示。
范立强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头顶之上。“静平常心、本分心,随心而为,随势而动。”说话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国势衰微,非人力可违,但是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范家人的骨头,也得撑着。”
月光穿过窗棂,远处的湟水在夜色中流淌,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承诺——无论风雨多大,这血脉,这根脉,总会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