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五十章 祠堂忧语
第五十章 祠堂忧语
洮河的冰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范福廷勒住马,望着北岸连绵的回军营帐,马占鳌的“清真王”大旗在风里招展,像一块扎眼的黑布。三个月的对峙磨得人心里发慌,“平回骑”的子弟们裹紧了单薄的棉袄,手里的火枪被冻得冰凉,连扣动扳机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统领,是从兰州来的快马!”一个亲兵顶着寒风奔来,手里举着一封火漆文书。
范福廷接过文书,指尖冻得发木,好不容易才撕开。看清上面的字,他猛地抬头,眼里瞬间迸出光来:“朝廷任命左宗棠为陕甘总督,已率湘军入陕,不日抵兰!”
“左宗棠?”身边的老兵失声喊道,他是从秦州就跟着范家团练的,脸上还留着张家川战役的伤疤,“是那个把捻军和陕西回军杀得哭爹喊娘的左大人?”
“正是!”范福廷将文书递给众人传阅,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听说他的湘军本是团练出身,却比八旗军还能打,西捻军和陕西的回乱就是被他压下去的!”
士兵们顿时炸开了锅,连最疲惫的人都挺直了腰板。“这下有救了!”“马占鳌的死期到了!”范福廷望着北岸的营帐,想起父亲范增辉和范铭将军,想起在河州和巩昌城的憋屈,右手不禁握紧了腰间的马刀——或许,这一次,他们真的能等来转机。
此时的皋兰范家祠堂,却被一层浓重的愁云笼罩。
范立强坐在供桌旁的太师椅上,手紧紧握着扶手,长满皱纹的手背上青筋鼓起。范增辉拄着拐杖站在他身侧,右腿的跛痕在青砖地上拖出淡淡的阴影,目光落在刚从兰州逃回来的范增鑫、范增垠身上。范增学抱着刚满两岁的孙子范庆浩,孩子裹在厚厚的棉布里,小脸红扑扑的,似乎还不懂大人们的愁绪。
“兰州城里……真成了那样?”范立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范增鑫蹲在地上,双手插进乱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爹,哥,秦王川没了!马生彦带着红圈土回把那儿烧了个精光,数百里地,连能吃的野菜都找不到……”
范增垠在一旁补充,声音发颤:“粮价涨到三四十金一斗,还根本买不到。前儿个我去关商号的门,街上躺满了饿死的人,有那饿疯了的,竟在乱葬岗上割死人肉吃……”他说不下去了,猛地打了个寒颤,“后来更凶,有人直接抢孩子,官府的兵根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
范增辉的拐杖重重戳在地上,青砖裂开一道细纹:“城内回民作乱的事,是马占鳌的人挑唆的?”
“错不了。”范增鑫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城里的回民本就惶惶不安,被他们一撺掇,真有人趁乱抢粮、放火,以清真寺礼拜为由与城外的乱民里应外合。现在兰州城,不管是白日里还是晚上都没人敢开门,街面上的饿殍堆得能没过脚踝,活下来的人,怕是连十分之一二都不到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和增垠带着妻儿往回赶时,还看见有人抱着孩子往黄河里跳,那哭喊声,能传半里地……官府的人想去拦,却被饥民们推开了……”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供桌前的烛火在轻轻摇曳,中间九天卫方太乙明素圣母元君的神位此时无比黯淡,映着两侧牌位上范立瑜、范立新等人的名字,仿佛在无声地叹息。范增学怀里的范庆浩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到了,小嘴一瘪,“哇”地哭了起来。
“别哭,庆浩乖。”范增学连忙哄着孩子,眼里却满是忧虑。
范立强终于松了松紧握扶手的手,看了一眼中央的家神神龛,转头沉声道:“商号的存粮带回来了多少?”
“装了三马车,够族里老弱撑两个月。”范增垠道,“我们商量着,这几日就组织青壮去周边乡绅家借些,前些年周边好些田地都种了鸦片,这个紧要关头实在不行,就把咱们家后山那块地里还没熟透的青稞收了,先熬过这阵再说。”
“光有粮还不够。”范增辉的目光扫过祠堂的梁柱,“幸亏我未雨绸缪,带着一起病退的团练老兵花了不少功夫提前在皋兰山的山坳里筑了一个寨子,那个寨子易守难攻,青石砌了寨墙,装了箭楼,挖了窑洞,足够咱们几十口人临时避祸了。增鑫你赶紧让福平、福安他们几个年轻族人带着青壮们去加固皋兰山山坳的寨墙,尽量多往寨子里备一些粮食物资,再把咱们这个院墙上的箭孔再凿大些,备足滚木礌石,把跟我回来一起病退的那些团练老兵召集到宅院来,实在不行再往寨子里撤。兰州乱成这样,皋兰离秦王川又这么近,保不齐有乱兵流窜到皋兰来。”
“我这就去安排。”范增鑫站起身,脚步匆匆地往外走。范增垠也跟着起身,临出门前又回头道:“福廷那边……要不要送个信过去?”
范增辉摇了摇头:“他在洮河有军粮,暂时饿不着,让他安心对付回乱贼军吧,就不让他操心家里的事儿了。当务之急是守住家里,等他回来时有个安稳地方。”
祠堂里只剩下范立强、范增辉和抱着孩子的范增学。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佝偻,一个跛行,还有一个抱着婴孩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却都透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
范增辉望着供桌上的牌位,又想起了那位一起征战的范铭将军。“再等等。”他轻声道,像是在对牌位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左大人快到了,这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远处的洮河岸边,范福廷正望着兰州的方向,手里的马刀被他攥得发烫。他知道,皋兰的家人在等他,而那位即将到来的左大人,或许就是能让这乱世寒冬早日过去的希望。
这希望,虽还隔着千山万水,却已像祠堂里的烛火般,在每个人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微弱却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