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再赴河湟
光绪二十一年的秋风,裹挟着河湟谷地的沙砾,打在甘军铁甲车的钢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董福祥的大军在安定城短暂停留,陕甘总督派来的犒军物资刚卸下车,董福祥就下令开拔。“走狄道,直插河州!”董福祥翻身上马,马鞭指向西南,马蹄踏过黄土路,扬起的烟尘遮了半边天,“兰州的弯弯绕,咱不沾!”
范福廷勒马紧随,望着兰州方向隐在雾中的城郭,心里明镜似的。老帅是怕与陕甘总督起龌龊,耽误了平乱的时辰。铁甲车厢里,三十门新式火炮用帆布裹得严实,炮口的冷光透过布缝渗出来,映得押运士兵的脸忽明忽暗。这些家伙是兰州制造局新出的,比当年平定肃州时的老炮射程远了一倍,炮膛里的来复线闪着幽光,据说能让炮弹飞得又快又准。
抵达狄道时,河州城被围的消息已如野火般传开。回军在城外筑起三道土堡,夯土打得比城墙还瓷实,堡上插满黑旗,远远望去像三只伏在地上的巨兽,把河州城咬得死死的。董福祥在山头上用望远镜看了三日,终于在沙盘上重重一戳:“火炮营轰开中堡,火枪营左右翼包抄!”
黎明时分,炮营的士兵扯去帆布,三十门火炮齐刷刷对准土堡的豁口。随着旗手落下令旗,炮口骤然喷出火光,震耳欲聋的轰鸣让大地都在颤抖。炮弹拖着尖啸划破晨雾,正中土堡的夯土墙体——第一道土堡像被巨锤砸中的陶罐,瞬间崩开丈许宽的缺口,土块混着断木腾空而起,惨叫声从烟尘里滚出来,惊得崖边的野鸽扑棱棱飞起一片。
“火枪营,推进!”
三百名士兵分成两列,踩着炮弹炸开的烟尘往前冲。他们手里的快枪是德国造的毛瑟枪,枪身锃亮,枪管上的来复线清晰可见。离土堡还有百步时,前排士兵突然蹲下,后排士兵半跪,黑洞洞的枪口同时抬起,枪栓拉动的脆响连成一片。
“砰砰砰!”
排枪齐射的声响像闷雷滚过谷地,铅弹在晨雾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土堡缺口后的回军成片倒下。没等残兵从烟尘里爬起来,士兵们已敏捷地换上弹匣,又是一轮齐射,子弹打在夯土上溅起无数泥点,连堡上插着的黑旗都被拦腰打断,旗杆“咔嚓”一声折成两截。
“上刺刀!”
寒光闪过,刺刀装上枪管。甘军士兵像潮水般涌进缺口,与回军撞在一处。马刀劈砍的脆响、刺刀捅进肉体的闷响、临死前的嘶吼混在一起,土堡里的血顺着地势往下淌,在堡门外积成一滩暗红的水洼。有个甘军士兵被马刀削掉了半只耳朵,捂着伤口仍往前冲,快枪托砸碎了迎面而来的回军的头颅;有回军士兵抱着炸药包想冲过来同归于尽,却被侧面射来的子弹打穿胸膛,炸药包滚在地上,引线滋滋地烧着,最终在空地上炸出个丈许宽的土坑,泥土混着碎骨溅得老高。
激战两个时辰,三道土堡全被攻破。当范福廷跟着大部队冲到河州城下时,城头上的守军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仰头望着那熟悉的城墙,砖石上还留着当年战火的焦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时他才三十出头,跟着父亲范增辉,跟着范铭将军,在河州城破后仓皇西逃,身上的干粮袋磨破了底,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夜里就靠在破庙里的草堆上打盹,父亲的腿伤在寒夜里疼得直哼哼……
“爹,范铭将军,你们看,河州守住了。”他在心里默念,眼眶有些发热,抬手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泪。
大军刚在河州城外扎营,朝廷的电报就到了,电文上的朱砂印透着焦急:“西宁危在旦夕,速进兵!”此时天已转阴,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把黄土路浇成了泥沼,踩上去能陷到脚踝。
“拔营!”董福祥的命令不带丝毫犹豫,“火炮用骡马拖,快枪淋了雨也得走!”
雨中的西宁城外,回军正架着云梯攻城。城墙上的守军且战且退,滚木礌石快用尽了,有的士兵甚至抱起石头往下砸,砸得回军嗷嗷直叫,却挡不住潮水般涌来的攻势。就在此时,雨幕尽头突然传来炮声——甘军的先头部队到了。
火炮营在雨中支起炮架,雨水顺着炮管往下流,炮手们脱了外衣,光着膀子用布擦炮膛,蒸汽混着雨水在炮身上缭绕。又是一轮齐射,炮弹在回军攻城队伍里炸开,云梯被拦腰炸断,正在攀爬的士兵像下饺子似的掉进护城河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河面上瞬间浮起一片暗红。
回军调转方向扑过来,手里的土枪也在还击,铅弹打在甘军的盾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但快枪的射速远超土枪,甘军士兵在雨中结成圆阵,轮换着射击,子弹穿透雨幕,每一声枪响都伴随着一声惨叫。有个回军头领戴着铜盔,举着马刀喊着冲锋,刚跑出两步就被三颗子弹同时击中,铜盔“当啷”一声飞出去老远,人直挺挺地倒在泥里,再也没动弹。
雨越下越大,快枪的枪管热得发烫,士兵们就把枪管插进泥水里降温,“滋啦”一声冒起白汽,混着硝烟在阵地上弥漫成一片白雾。火炮的炮膛也热得厉害,炮手们轮流往里面灌冷水,炮口喷出的火光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刺眼,照亮了士兵们脸上的泥和血,也照亮了远处西宁城头飘摇的旗帜。
光绪二十二年正月,董福祥与陕西、新疆的援军在西宁城外会师。三路大军合兵一处,火炮齐鸣震得山谷发颤,快枪如织打得回军抬不起头,终于把残兵赶到了青海草原深处。范福廷在西宁城里转了一圈,想找找当年范增辉住过的宅院——记得父亲说过,院里有棵老槐树,花开时能香透半条街。可转遍了老城,只看到断壁残垣,老槐树早被战火烧成了焦黑的树桩,树桩旁还堆着些碎砖,想来是再也寻不回了。
河湟之乱平定后,大军东返,路过兰州时,董福祥特准范福廷回皋兰省亲。当他一身征尘走进范家宅院时,周氏正带着儿子在院里晒药材,听见脚步声回头,眼圈瞬间红了:“你可回来了。”
范福廷这才看清,儿子范庆玄已经长这么高了,穿着一身新式学堂的制服,藏青色的褂子上还别着块银校徽,比去年又高了半头,眉眼间已显露出少年人的英气。“爹!”范庆玄扔下手里的书,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声音清亮,“先生教我们算炮弹的抛物线,我说我爹最懂这个!”
“哦?庆玄还学这个?”范福廷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
“增垠叔托人送他去兰州的新式学堂了,”周氏接过他的行囊,眼里的笑意藏不住,“跟福霖姐的小儿子一起,不光读经书,还学算术、格致,说是叫什么物理,庆玄说比背书有意思。”
正说着,范福霖提着个食盒走进来,见了范福廷,笑着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就知道你今日到,让厨房炖了只鸡,补补身子。”他拍着范庆玄的肩,“这孩子在学堂里拔尖,先生说他算题比算盘还快,将来能去兰州制造局当差。”
范庆玄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从书包里掏出个本子:“爹,你看我画的火炮图纸,先生说这样改,射程能再远三成。”
范福廷接过本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草图,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戎马半生,从河州到伊犁,从肃州到京畿,所求的不就是这样吗?孩子们能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不用再像他当年那样,十几岁就提着刀上战场,能读新书,学新学问,将来的日子,总能比他们这辈更安稳些。
院里的槐树此刻已抽出新绿,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范福廷望着妻儿的笑脸,听着儿子讲学堂里的新鲜事,忽然觉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