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八十三章 近乡情怯
第八十三章 近乡情怯
永济县城的青石板路被春雨洗得发亮,范庆玄站在“福顺客栈”的二楼窗前,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檐角的雨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映着对面布庄的幌子轻轻摇曳。他手里摩挲着那块桃木身份牌,正面的“永济县临时居住证”几个字已被磨得发亮,背面的刻痕里还嵌着些许渠边的黄土——那是姚暹渠给他们留下的印记。
自从姚暹渠工程结束后,获得身份牌和路条的几人就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了这永济县城,打算在这里好好休息几日,将这半年以来在姚暹渠畔的疲惫都消解掉。
“庆玄,我请了个大夫来给大家瞧瞧身体。”范庆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身后跟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山羊胡上还沾着雨丝。自从来到县城后,五十三岁的范庆浩精神头足了不少,身上换了件半新的蓝布短褂,是昨天在县城布庄买的,袖口还带着折痕。“王大夫可是永济最好的先生,专治咱们这劳伤病。”
诊脉完毕,范庆浩揣着药方转身往外走:“我去抓药,顺便去趟电报局,得给皋兰的福廷叔他们报声平安。”范庆玄点头应下:“嗯,咱们一起去吧,电报里就说咱们一切安好,不日便往洪洞去,让家里放心。顺便问问那边的老人孩子们都怎么样?”
范庆浩二人提着药包走进永济电报局时,木质柜台后的报务员正低头敲打电键,滴滴答答的电流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先生,发报。”范庆玄将写好的电文递过去,上面是一行简洁的字:“已抵永济,诸人平安,将赴洪洞,勿念。皋兰诸君,近可安好,盼速回电报——庆浩、庆玄代”,收报人一栏写着“皋兰范福廷等亲启”。
报务员核对无误后,手指在电键上轻快跳跃,电流信号载着这份平安,顺着电线往西北方向的皋兰传去。范庆浩站在柜台旁,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想起出发前范福廷叔那句“到了就报个信”,心里踏实了不少——出门在外,家人的牵挂比什么都重。
回到客栈时,范槐青正帮着老马给小马驹“渠生”梳毛,二十岁的小伙子脱了上衣,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的肌肉块比修渠前壮实了一圈。“爹,药抓回来了?”他笑着抬头,背上的旧伤疤在新长的肌肉间若隐隐现——那是去年在姚暹渠扛石头时划的,如今已结成浅白色的印记。
“嗯,还发了电报给皋兰,让福廷叔他们放心。顺便问了问那边的亲人们都是否安好,只是这电报一来一去,那边给咱们回复,咱们再收到又得几日功夫。”范庆浩把药包递给范庆复,“庆复,先煎药吧,王大夫说趁热喝效果好。咱们隔上几天就去电报局打听一下皋兰的回报。”
小李和宋狗宝凑在一旁看范庆复煎药,药香混着窗外的雨气飘满客栈。十八岁的宋狗宝第一次听说电报局和发电报,好奇地问:“李哥,电报真能一下子飞到远方去?”小李笑着点头:“比马跑得快多了,说不定这会儿福廷爷他们已经收到了呢。”
范庆复靠在炉边,看着药罐里翻滚的褐色药汁,想起临行前父亲范福廷眼含热泪并亲手交给他的那些旧银元,眼眶有些发热。“等到了洪洞,再发封电报,告诉他们咱们见着大槐树了。”他轻声说,咳嗽声比来时轻了许多。
在客栈休整的这几日,几人把姚暹渠的疲惫都卸下了。范庆浩还带着范槐青去了县城的牲口市,把那在半路上在陇山脚下用卖马车的钱买的两头骡子、两头驴卖了个好价钱——那几匹牲口在渠边练出了耐力,很受粮商青睐。“留着枣红马和青骢马就行,”范庆浩数着银元,笑得合不拢嘴,“重新再买两辆马车,剩下的路上,咱们有身份牌也有路条,治安相对也好,咱们坐着马车也会舒坦些。”
小李和宋狗宝则去采买行李。宋狗宝第一次进县城的杂货铺,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眼睛都直了,小李给他买了顶新草帽,又扯了块蓝布做新衣裳,自己则挑了把趁手的短刀——刀鞘是鲨鱼皮的,是从个旧货摊上淘来的,据说曾是镖师用的家伙。
老马最是细心,他把小马驹“渠生”牵到客栈后院的马棚,用新买的麸皮和豆子拌了料,看着小家伙吃得欢实,眼里满是慈爱。“这驹子通人性,跟着咱们走了一路,可不能亏待了。”他给“渠生”梳着毛,又用新买的红绳在它脖子上系了个结,“图个吉利。”
皋兰回复的电报也终于到了,范福廷、范福安在电报里说,那边的家人们都很好,兰州商号的生意在范庆林的帮助打理下也一切顺利,让他们放心,并特意叮嘱路上要注意安全,以身家性命为要,遇到困难多想想办法,不要冲动蛮干,也盼望能尽早收到他们到大槐树的消息。
民国八年四月初一这天,连续稀稀拉拉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范庆玄早起卜了一卦,三枚铜钱落在桌上,竟是“乾卦”——大吉。他把铜钱收起,对众人道:“今日启程,天时正好。”
客栈门口早已停妥两辆马车,都是新漆的枣红色车厢,车轮上裹着防滑的麻布。从皋兰带出来的枣红马和青骢马套在车辕上,精神抖擞地刨着蹄子,小马驹“渠生”则跟在车后,脖子上系着新买的红绳,上面还别着朵野蔷薇——是宋狗宝从路边摘的。
“都上车吧!”老马当仁不让扬了扬手里的鞭子,他换上了身藏青色短褂,腰间系着新买的皮带,上面别着个铜烟盒——那是范庆浩用卖牲口的钱给他买的,算是给老马这一路以来的犒劳。小李抢先跳上赶车的座位,接过鞭子试了试,啪地一声脆响,惊得枣红马打了个响鼻。
范庆玄和范庆复上了前面第一辆由老马赶的马车,范槐青和宋狗宝也随之钻进了后面第二辆由小李驾着的马车,两个马车的车厢里都铺着新买的毡子,还各自放了个小炭炉,暖烘烘的。老马驾着前面枣红马拉的马车,一扬辫子先行出发,一路上顺便照看小马驹“渠生”,还时不时给它喂把豆子。
两辆马车缓缓驶出永济县城,沿着汾河平原的官道北上。雨后的官道泥泞却平整,车轮碾过辙痕,发出规律的咯吱声。路两旁的麦田绿油油的,刚浇过春水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清香,远处的汾河像条银色的带子,蜿蜒着伸向天际。
“爹,您看那片林子!”范槐青掀起车窗帘并指着远处的柳树林,扯着嗓子喊道。远处一片柳林新抽的柳条绿得发亮,像姑娘的长辫子。范庆浩笑着点头,也掀起车窗帘一脸欣慰的看着这汾河古道的景致:“听说过了临猗,就有大片的枣树林,秋天摘枣子能甜掉牙。”
车厢门口的车辕上,宋狗宝正缠着挥着鞭子的小李教他认字。小李无奈,一手拿着马鞭,一手从路边的枯树上折了一段树枝,在车厢板上写下“洪洞”两个字:“这就是咱们要去的地方,有棵大槐树,比十棵老槐树加起来还粗。”宋狗宝跟着念:“洪——洞——”声音清脆,像枝头的黄莺。范庆复和范庆玄聊着下一步的行程打算,后背轻轻靠在车厢壁上,听着孩子们的声音,嘴角露出微笑。
范庆浩则掀着车帘,望着窗外的景致。官道上往来的行人不少,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骑着毛驴的妇人,还有赶着羊群的老汉,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平和的神色——比起陕西的兵荒马乱,山西境内确实安稳得多,阎锡山的“村本政治”虽严,却也护得一方安宁。
第一晚宿在临猗县城的客栈。范庆浩特意点了盘黄河大鲤鱼,听客栈伙计说是从汾河里捞的,肉质鲜嫩。“多吃点,”他给宋狗宝夹了块鱼腹,“我还打听了,明天过襄汾,那儿的饼子夹肉才叫香。”范槐青吃得最欢,一碗米饭下肚,又添了半碗,说要把修渠时亏的嘴都补回来。
席间,范庆复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庆浩哥,那电报局的电报,能发到咱们新到的地方吗?”范庆浩往他碗里添了勺鱼汤:“放心吧,现在这些电报局都是官办的,比民间商号靠谱,只要咱们去了电报,那边就能原路回复过来,再说皋兰那边通了线,不出意外的话一两天内电报回复就能到咱们手里。”
第二天继续北上,官道渐渐热闹起来。路过襄汾县城时,正赶上集市,街上挤满了人,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耍猴的铜锣声、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过年。范庆浩停下车,给每人买了串糖葫芦,宋狗宝举着红彤彤的糖葫芦,笑得露出两排白牙。
小马驹“渠生”成了路上的明星,总有孩童围着它看。有个卖花的小姑娘递过来朵野蔷薇,宋狗宝小心地别在“渠生”的红绳上,小家伙晃着脑袋,像是在炫耀。老马看着直乐:“这驹子比人还体面。”
一路走走停停,汾河的水越来越清,两岸的枣树林越来越密。到了第四天傍晚,他们宿在离洪洞只有五十里的小镇上,客栈老板听说他们要去洪洞寻根,特意送了张手绘的地图:“顺着官道再走一天,看见那棵最高的槐树,就到了。”
第五天一早,天还没亮,范庆浩就叫醒了众人。“今天就能到洪洞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激动,连赶车的手都有些发抖。两辆马车在晨雾中出发,枣红马和青骢马像是知道目的地近了,脚步格外轻快。
晨雾渐渐散去,太阳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官道上,把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范槐青突然指着前方,声音发颤:“爹!您看!那是不是……”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城墙矗立,却挡不住城墙后面一棵巨大的槐树的身影,那槐树的树冠像把撑开的巨伞,遮天蔽日,即使隔着几十里地,也能看出它的苍劲雄伟。风拂过槐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在呼唤远方的游子。
“是大槐树!”范庆复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扶着车帘站起来,望着那棵树,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范庆玄的手紧紧攥着身份牌,指节泛白,眼眶也热了——从兰州到洪洞,千里迢迢,历经兵匪、险滩、劳役,他们终于到了。
宋狗宝不懂大人们的激动,却也跟着兴奋,他指着越来越近的洪洞县城轮廓,拍手道:“到了!我们到了!”
两辆马车欢快地奔驰在官道上,车轮碾过清晨的露水,溅起细碎的水花。枣红马打了个响鼻,青骢马扬了扬头,小马驹“渠生”跟着蹦蹦跳跳,脖子上的红绳和野蔷薇在风中摇曳。
范庆浩勒住缰绳,让马车慢下来。他跳下马车,望着远处的洪洞县城,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众人——范庆玄站在车旁,目光沉静而坚定;范庆复扶着车厢,脸上带着泪光;范槐青握着鞭子,眼里闪着期待;小李抱着宋狗宝,嘴角露出微笑;老马牵着“渠生”,脸上的皱纹里都带着笑意。
“走吧,”范庆浩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力量,“去给大槐树磕个头。”
两辆马车再次启动,朝着洪洞县城的方向缓缓驶去。大槐树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仿佛能看见树下那座古老的牌坊,看见碑上“古大槐树处”几个苍劲的大字。汾河的水在旁边静静流淌,像是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也在见证着这一行寻根人的到来。
前路已近,初心不改。范庆玄望着那棵魂牵梦绕的大槐树,心里默默念着:爹,娘,我们到洪洞了。皋兰的亲人们,想必也正盼着我们的好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