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二十九章 盐路承脉
豫章书院的银杏叶落了满地,范家国踩着碎金般的落叶,脚步比往日沉重许多。范家文在福建会馆拍着桌子骂盐帮的模样,还在他眼前晃——南洋的商号是范家文半辈子的心血,从泉州港的小舢板到吕宋的大商船,每一根船桅都浸着他的汗。可盐帮背后有朝廷大员撑腰,明着是“整合商路”,实则是强抢,硬碰硬只会让范家粉身碎骨。
“只能去求鄂巡抚了。”范家国攥紧了袖中的折扇,扇骨硌得手心发疼。乾隆帝临走时那句“略施恩赏”,或许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巡抚衙门的门槛比寻常官府高了三寸,范家国递了名帖,在门房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被引到花厅。鄂容安正对着一幅《江行图》出神,见他进来,放下茶盏,开门见山:“范副山长是为南洋生意来的吧?”
范家国躬身行礼:“求大人指条明路。盐帮步步紧逼,再不退让,怕是要闹出人命。”
鄂容安指尖敲着案几,半晌才道:“实不相瞒,宫里已有风声,江浙闽三海关不日就要关闭,对外贸易……你们无论如何也做不长久了。”
范家国如遭雷击,猛地抬头:“关闭海关?”
“圣上嫌海疆不宁,早有此意,”鄂容安叹了口气,“盐帮是闻着味儿了,才急着抢你的南洋生意——现在对于你们来说那不是肥肉,是烫手山芋。你不如顺水推舟让出去,换点实在的。”
“实在的?”
“盐路。”鄂容安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盐铁官营,虽不如外贸暴利,却稳如泰山。你让出南洋生意,求盐帮分条闽盐贩运的门路,他们定会答应。”
范家国默然良久。这等于剜掉范家文的半条命,可比起满盘皆输,已是万幸。他谢过鄂容安,走出衙门时,秋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凉得刺骨。
回到南昌会馆,范家文正对着账册发呆,见他进来,猛地站起来:“大哥,怎么样?”
范家国将鄂容安的话复述一遍,范家文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抓起茶碗就要摔,却又硬生生忍住,指节捏得发白:“好!南洋的商号、船、商路,我全让!但我要一条从福建到江西的盐路,专运闽盐,还要在盐帮里占个位置,不求风光,只求范家子孙有口饭吃!”
范家国亲自带着条件去见盐帮总舵主。有鄂容安在中间斡旋,盐帮本就急于甩掉南洋这个“包袱”,见范家只求一隅安身,当即拍板:洪槐商号南洋产业尽数转交,盐帮则划出福建至江西、湖南的闽盐专卖权,封范家文为“江西分舵协理”。
签约那日,范家文在码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的跨国船队换了旗号,转身时,泪水砸在青石板上。范家国递给他一块手帕:“闽盐是贡品,当年郑和下西洋都带过,好好做,未必不如从前。”
果然,乾隆二十二年深秋,朝廷一道圣旨下来:关闭江浙闽三海关,严禁民间对外贸易。那些没来得及收手的海商,要么船被查抄,要么人被下狱,哭喊声传遍了沿海港口。盐帮因早有准备,靠着官面上的关系,偷偷摸摸还能做继续做些交易且利润奇高,范家文的闽盐生意,此时也显出了一些生机。
福建的海盐白如雪花,带着海水的清冽,自古便是贡品。范家文在泉州设了盐场,儿子范立新带着伙计们晒盐、装瓮,船队不再驶向南洋,而是沿着内河水道,将盐瓮运往南昌;范家文则在南昌开了盐栈,亲自盯着分售,顺带转运些茶叶、瓷器,虽利润比南洋贸易少了三成,却安稳得很,账面上的银子流水般进来,洪槐商号的招牌依旧响亮。
乾隆二十四年,《防范外事规条》颁布,彻底堵死了对外贸易的口子。范家文站在盐栈的院子里,看着伙计们扛着盐瓮过秤,对范家国笑道:“大哥,当年若不是你劝我,咱范家现在怕是只能喝西北风了。”
范家国望着院墙上“洪槐商号”的匾额,笑道:“是你自己拿得起放得下。这盐路,就是范家新的根。”
这日,江西范氏祠堂里,香烛缭绕。范家国与范家文并肩站在“九天卫方太乙明素元君”的神位前,案上摆着刚誊抄好的族谱,墨香混着檀香,在空气中弥漫。
“该给孩子们上名了。”范家国拿起一份名册,声音在祠堂里回荡。
范家文握着狼毫笔,蘸了蘸朱砂:“大哥念吧。”
“范立赟长子,名增垄;次女,名增秀。”范家国念着,目光落在“增”字辈上。
范家文提笔写下名字,笔尖在宣纸上留下圆润的笔画:“增垄这孩子,像他爹,沉稳;增秀随她娘,爱读书。”
“立瑜还没成婚,先空着。”范家国翻过一页。
“范立新在福建生的长子,增鑫;次子,增垠。”
范家文写下两个名字,嘴角扬起笑意:“增鑫跟算盘亲,三岁就能数清盐瓮;增垠爱跑船,跟他爷爷一个样。”
“家义的儿子立岐,添了儿子增朴,女儿增嫣。”范家国继续念着,“增朴跟着家义学医,药方子背得比三字经还熟;增嫣在宜黄的学堂,先生说她文章能中女秀才。”
最后,范家国顿了顿:“家武那边,立强去年成了亲,媳妇是西宁卫指挥使的女儿,知书达理,还没添丁。”
范家文在“范立强”名下画了个小圈:“快了,立强是有福气的。”
写完最后一笔,两人对着神位深深一揖。烛火在神龛前跳动,映着族谱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从“桂”字辈到“增”字辈,像一条蜿蜒的河,流淌着范家的血脉。
“祖宗保佑。”范家国低声道。
“祖宗保佑。”范家文跟着说,声音里带着哽咽。
祠堂外,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飘过青石板路。远处的赣江里,范家文的盐船正扬帆北上,船帆上的“洪槐”二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范家的故事,就像这盐路,虽不再驶向辽阔的海洋,却在内陆的河道里,稳稳地向前,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子孙。